第四部分 避難所 第十八章 地球的子宮

接下來兩個星期,詹米持續康復,我則繼續思索。有時我覺得我們一定要去羅馬,僭君的宮廷在那裏有極大權力,然後我們可以……做什麽?有時,我則衷心希望找到與世隔絕的安全地點,過上平靜的生活。

那天天氣晴朗溫暖,排水口下懸著的冰柱不停滴水,在屋檐下方的雪地上留下深陷的水窪。詹米的房門半開著,窗戶未關,好讓屋內的熏香和殘余的病氣流出去。

我從門框探頭,若他還在睡覺就不吵他,但窄床上卻是空的。他坐在敞開的窗邊,半背著門,我幾乎看不到他的臉。

他還是太瘦,但肩膀在見習修士服的粗糙布料下顯得又寬又挺,力量的優美正慢慢回到他身上。他動也不動,穩穩坐著,背挺直,腿彎在凳子下,身體的線條堅定而和諧。完好的左手握著右腕,在日光下慢慢轉動右手。

桌上有一小堆布條。他已經拆掉繃帶,正仔細檢視受傷的手。我停在門口,從這裏我可以清楚看見他如何來回轉動那只手,小心查看。

他掌心的釘傷復原得很好,只剩微小的傷痕,我很高興看到這一點。傷疤組織的小紅點慢慢就會消失,但手背的狀況就沒那麽理想了。傷口受到感染,變得有六便士硬幣那麽大,已結的痂和新生的疤交錯成一片。

中指也一樣,粉紅色鋸齒狀凸起的傷疤組織從第一個關節正下方延伸到指節。拿掉薄木條支架後,大拇指和食指是直的,但小指卻彎得很嚴重。我記得那根指頭有三處斷裂,很顯然,我沒有能力妥善接合。無名指接合得很怪,所以當他像現在這樣把手攤放在桌上,手指會微微向上翹起。

他將手心向上,輕輕控制指頭的動作。沒有一根指頭可以彎過一兩英寸,無名指則完全不動。正如我擔心的那樣,第二個關節可能永遠都不能動了。

他把手翻來覆去,湊到面前看,僵硬扭曲的手指和醜陋的疤痕在陽光照射下特別鮮明。接著,他突然低下頭,受傷的手握在胸前,完好的那只手如守護般覆在上方。他默不出聲,但寬闊的肩膀抖了一下。

“詹米。”我迅速穿過房間,跪在他身旁,手輕輕放在他的膝上,“詹米,抱歉,我盡力了。”

他驚訝地俯視我,濃密的褐色睫毛上有淚水在陽光中閃耀,他隨即用手背擦掉。“什麽?”他說,聲音哽咽,我突然出現顯然嚇了他一跳,“抱歉?為什麽要道歉,外鄉人?”

“你的手,”我伸手摸,沿著手指歪曲的線條輕撫,觸碰手背上凹陷的疤痕,“會好起來的,真的。我知道現在看起來有點僵硬無力,但那只是因為被木條固定太久了,骨頭也還未完全接合。我可以教你怎麽運動和按摩。手指大部分的功能都能恢復,真的……”我不安地向他保證。

他完好的那只手覆在我臉上,阻止我繼續說。“你是說……?”他開口,然後停下,不可置信地搖頭,“你覺得……?”

他又再次停下,然後才重新開始說:“外鄉人,你該不會以為我是為了一只僵硬的指頭和一些疤痕而難過吧?”他微笑,但臉看起來有些扭曲,“我或許有些虛榮,但也沒那麽虛榮——我希望。”

“但是你……”我開口道。他牽起我的兩只手,站了起來,也把我拉起身。我伸出手,撫去一顆滾落在他臉頰上的淚珠,拇指染上水汽的溫暖。

“我是喜極而泣,外鄉人。”他溫柔地說,慢慢伸出雙手,捧住我的臉,“感謝上帝,我有兩只手。我有兩只手可以抱你,可以為你做事,可以愛你。感謝上帝,我還是完整的人,因為有你。”

我舉起我的手,覆上他的手:“怎麽可能不完整呢?”接著我想起比頓的鋸子和刀子等各式屠宰器具,然後我明白了。我明白自己在緊急關頭忘了一件事,那就是,在還沒有抗生素的年代,要治療嚴重感染,通常就是截肢,或者應該說只能截肢。

“噢,詹米。”我一想通,膝蓋便一軟,砰的一聲坐到凳子上,“我沒想過,我真的從沒想到這個,詹米。若是我想到了,我有可能也會做。為了救你的命。”我仍然有些驚恐,仰頭望著他。

“這不是……所以他們不這樣做嗎,在……你的時代?”

我搖搖頭:“不。有藥物可以控制感染。所以我想都沒想過。”我突然擡頭看他,難以置信地問:“你想過嗎?”

他點點頭:“我想過。所以那時候,我才請你讓我死去。在一陣陣頭痛發作的時候,我正在想這件事,然而,只有那時候,我覺得自己無法忍受這樣活下去。你知道,伊恩就是這樣。”

“我不知道,真的嗎?”我很意外,“他告訴我,他的腿是被葡萄彈炸掉的,但我沒追問細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