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分 在路上 第十九章 水怪

第二天晚上,我們在尼斯湖畔紮營。再度來到此地,我有種奇異的感覺:這裏幾乎沒改變過。或者該說,這裏幾乎不會改變。落葉松和赤楊木的葉子顏色變深了,因為現在是仲夏,而非晚春。盛開的花朵從淺粉嫩白的山楂花和紫羅蘭,換成溫暖金黃的各種金雀花。頭上的天空是更深的藍色,不過湖水顏色倒是沒變。平滑的藍黑水面,緊緊扣著湖岸的倒影,煙熏色的長草下,水色柔和。

甚至還有幾艘小船,在遠遠的湖面上。等其中一艘靠過來,我才發現是小圓舟,鞣過的皮革粗略地半覆在船框上,和我慣常所見的那種形狀圓滑的木船不相同。

一樣刺鼻的氣味流布在各個水道,那是青草辛烈的氣味和著爛葉、清水、死魚、濕泥的強烈味道。更重要的是,周遭依舊潛伏著一股詭異的氛圍。人和馬似乎都感到了,因此營區的氣氛有些沉悶。

我找到一個舒適的地點放置我和詹米的鋪蓋卷,接著向湖邊遊蕩,想在用餐前洗臉、洗手。

湖岸陡峭地向下傾斜,最後是一堆巨大石板,有點像不規則的防波堤。湖岸下方很寧靜,看不見也聽不到營區的動靜。我坐在一棵樹下,享受私人時光。自從倉促嫁給詹米之後,就沒人一直跟著我了,這倒是很大的進步。

我隨意摘下低樹枝上的具翅種子丟進湖裏,接著注意到石邊細微的水波越來越大,好像被一陣吹來的風推開似的。

一顆又大又扁的頭,從十英尺外的水面冒了出來。我看見長滿鱗片的彎曲頸脊,湖水從龍骨狀的鱗片上流瀉下來。遠處的水面一陣翻攪,湖面下方有又黑又大的物體在移動,然而那顆頭卻維持著靜止。

我站在那裏,無法動彈。奇怪的是,我並不是真的害怕。我覺得和它有某種連接,這個生物來自更久遠的時代,比我距離自己的時代更遠。那平平的雙眼和始新世的海水一樣古老,藏身於逐漸縮小的幽暗深處,越來越模糊。一種親切感,混雜在不真實當中。它光滑的皮膚是優雅的深藍色,下巴下方有一道閃耀著明亮的虹彩的鮮明綠色。而那對沒有瞳孔的陌生眼睛,則是發光的深琥珀色。美麗非凡。

它和我記憶中,裝飾在大英博物館五樓的實景模型中的那個土色小復制品如此迥異,但那身形是不會錯的。生物在氣絕後,身上的顏色會褪去,輕柔有彈性的肌膚和柔順的肌肉幾周內就會腐爛,可是骨架有時會保存下來,忠實呈現原來的形狀,微弱地傳遞著舊日風采。

它鼻孔的瓣膜突然打開,發出驚人的吸氣聲。動作稍停一會兒之後,再度潛回水裏,只有一道攪動的水流證明它遊過。

我在它出現時站了起來,而且一定是下意識地靠了過去,想看得更清楚。因為我發現自己正站在伸向水裏的一塊石板上,看著水波漸平,恢復成平滑的湖面。

我在那裏站了好一會兒,凝望深不可測的湖水。“再見。”我終於對空蕩的湖面說道。然後振作精神,轉身走回岸上。

有個人正站在斜坡頂端。我先是嚇了一跳,接著認出他是我們的一位馬夫。他叫彼得,我記得,而他手裏的桶子解釋了他來這裏的原因。我正要問他是否也看見了水怪,但當我靠近時,他臉上的表情說明了一切。他的臉比腳下的雛菊還白,細小的汗珠滑進胡子裏;眼睛就像受驚的馬一樣,整個瞪大發白;他的手不停地抖,桶子直碰撞著他的腿。

“沒事了,它走了。”我說,爬上坡來。

這句話本意是要安撫他,卻反而像是拉起了警報。被扔下的桶子從他腿邊滾落到我們兩人之間。

“求……求求您了,夫人。”他結結巴巴地說,接著撲倒在地,緊抓我的裙擺,讓我非常尷尬。

“你幹什麽呢!起來。”我有點嚴厲地說,腳趾輕輕推開他,但他只是抖了一下,身體仍緊挨著地面,像是被踩扁的蘑菇。“起來!”我又說一遍,“蠢蛋,那只不過是……”我頓了一下,努力思考。向他說出那東西的拉丁名字,可能不太有用。

“不過是只小怪物而已。”最後我說,然後握住他的手,用力拉起他。我必須去打水,因為很顯然,他無法再走近水邊。他和我小心保持距離,跟我回到營區,然後立刻沖去照料騾子,走的時候還擔憂地不斷回頭看我。

他看來並不想對別人提起那只動物,我想我大概也最好別提。雖然杜格爾、詹米和奈德都受過教育,剩下的人卻大多是來自麥肯錫家族領地上偏遠的懸崖幽谷、不識大字的高地人。他們打起仗來勇悍無畏,但其迷信的程度也跟非洲和中東的原始民族相差無幾。

於是我靜靜用完晚餐,上床睡覺,一直想著馬夫彼得戒慎恐懼的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