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 因弗內斯,1945 第二章 巨石矗立(第2/10頁)

我停下腳步,感謝克魯克先生帶我來看植物以及這地方,同時告訴他:“我丈夫看到這個一定會著迷,之後我再帶他上來見識。”這位瘦骨嶙峋的老先生在小徑頂端殷勤地伸出手臂,我往陡峭的山壁瞄了一眼之後,決定抓住他的手臂。他年紀雖大,但兩腿站得可比我穩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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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天下午,我從旅館輕快地走向鎮上,準備到牧師那兒接弗蘭克。我走過星散四處的小屋舍,愉快地吸著蘇格蘭高地那令人微暈的氣息,其中混雜著石楠、鼠尾草、金雀花的香氣,以及隨處飄散的炊煙和炸鯡魚的濃烈香味。這座小鎮安穩地坐落在一座從高地荒原拔地而起的陡峭巖壁的腳下,路旁的小屋看起來很可愛,戰後的興盛榮景如枝葉漫開,甚至連少說已有百年歷史的牧師住宅,都在垂傾的窗框上漆了搶眼的亮黃色。

牧師的管家出來應門,她是個高挑纖細的女子,頸上戴著三圈人造珍珠項鏈。她明白我是誰之後,便熱情地迎我進門,領我穿過一條狹長昏暗的走廊。走廊上羅列著暗褐色的人像雕塑,這些人生前可能都是名噪一時的人物,或者現任牧師珍視的親人吧。不過,他們也可能是皇室人物,我在黑暗中只能依稀看到他們的樣貌,難以細辨。

對比之下,從牧師的書房那一整面落地窗透射進來的光線,則照得我睜不開眼。壁爐旁擺了畫架,架上擱著一幅畫了一半的油畫,畫的是夜幕下的黑色峭壁。書房的窗子一定是在房子蓋好多年之後才增設的,這幅畫顯示了窗戶存在的理由。

在對面靠墻處,弗蘭克和一位矮矮胖胖、穿戴著教士領的男人正愜意地研究著書桌上的淩亂紙片。弗蘭克僅稍稍擡頭一望,打個招呼,但牧師卻彬彬有禮地暫停下來,急忙上前和我握手,圓潤的臉上散發出令人舒服的欣悅之情。

他熱情地拉著我的手,說:“蘭德爾太太,真高興能再見到您!您來得正巧,剛好能聽聽這個大新聞!”

“大新聞?”我朝桌上紙面的汙痕和字樣瞥了一眼,心裏懷疑地計算著,這新聞的日期大約在一七五〇年,可不算是什麽即時快報。

“沒錯,大新聞。我們正從古代軍方公文裏搜索您先生的祖先傑克·蘭德爾的蛛絲馬跡。”牧師傾過身子靠近了些,像美國電影的黑幫人物似的以嘴角說話,“我呢,從本地的史跡档案處‘借’了這批原版的公文。您不會泄露口風吧?”

我被逗樂了,答應他不會把這要命的秘密泄露出去,接著準備找一張舒服的椅子好好坐下,聽聽這來自十八世紀的最新秘辛。窗旁的搖椅看起來挺合適的,可是當我走近想將椅子朝書桌轉過來時,卻發現椅子上有人。一個滿頭蓬亮黑發的小男孩蜷縮在椅子深處,睡得正香。

“羅傑!”牧師走過來幫忙,他和我一樣訝異。小男孩從睡夢中驚醒,嚇得彈起身子,苔綠色眼睛睜得大大的。

牧師滿是愛意地叨念著:“你這個小搗蛋在這裏做什麽?噢,看漫畫又看到睡著啦?”他抓起色彩鮮艷的紙頁遞給小男孩:“羅傑,你先走開,我和蘭德爾先生他們有事要談。噢,對了,蘭德爾太太,我忘了向您介紹,這是犬子羅傑。”

我有點驚訝。如果說我見過某個準備一輩子打光棍的人,那無疑就是韋克菲爾德牧師。不過,我還是握住這只禮貌伸出的小手,親切地握一握,並忍住沒把黏膩的手在裙子上抹兩下。

韋克菲爾德牧師溫柔地看著小男孩跑向廚房。

他吐露:“事實上,他是我侄女的孩子。他的父親在英吉利海峽上空被擊落,他的母親死於德軍的閃電轟炸,所以我收養了他。”

“您人真好……”我想起了蘭姆叔叔,低聲說著。他也是在德軍閃電轟炸大英博物館講堂時喪命的,那是他的授課之處。我了解蘭姆叔叔,他最高興的,應該是隔壁側廳的波斯古文物逃過一劫。

“哪有,哪有。屋子裏有個年輕小生命也是好事。來,您請坐!”牧師羞窘地在一旁搓著手說。

沒等我放下手提包,弗蘭克就繼續開講了。他滿腔熱忱地說:“克萊爾,我們運氣真是太好了。牧師找出了一大摞提到喬納森·蘭德爾的軍方文件。”

牧師從弗蘭克手中取過幾張紙,觀察著:“看來蘭德爾隊長似乎做了不少聲名顯赫的事。他負責守衛威廉要塞長達四年之久,不過似乎也花了不少時間代表英國國王騷擾英格蘭與蘇格蘭邊境交界處的鄉間地區。”他小心翼翼地將紙堆分開,攤放在桌上,“這是不同住戶和地主對他的投訴記錄,內容包羅萬象,從駐軍騷擾女仆到奪竊馬匹皆有,更別提其他‘羞辱行為,未詳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