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藍色天堂底凹·托阿 第八章 來自姜餅屋的口信(第6/19頁)

戰後很久,他才第一次到了法國南部,就在那時,一封電報送到他手中:叔父亡故句號盡快返鄉句號

似乎關鍵詞是句號。

上帝知道,這就是所謂的分水嶺。他回了家,是的,他盡職盡責,該安撫時就安撫,該悼念時就悼念。但他沒有步入家具產業,而是決意給賺金生涯畫上句號,並開始他的敗金長途。在這個男人漫長的故事裏,羅蘭的卡-泰特沒有聽到泰德·布勞緹甘有過一次怨言,既不曾責怨要蓄意隱匿這份特異天賦,也不曾在這種神跡顯靈時抱怨:看似無價之寶的天賦,這世上竟沒人真想要。

上帝啊,他是如何領悟的啊!首先,這種“狂野的天賦”(通俗科幻雜志上有時會用這樣的定語來描述)即便在恰當的環境下也會對身體有危害。更不用說錯誤的環境了。

一九三五年,俄亥俄州,泰德·布勞緹甘因此成了謀殺犯。

他當然知道,某些人會覺得謀殺犯這個詞兒相當刺耳,但在那個特定的狀況中他才是自己的法官,非常謝謝你的理解,他認為“謀殺”應被定義為“有謀殺企圖”。那是阿克倫城一個懨懨的夏日黃昏,孩子們在斯道斯大街上玩“踢罐子”,另一條街上的孩子玩的則是“棍子球”,布勞緹甘就在這兩條街的街口,穿著一套夏日便裝,站在一條白線的端點。地上的這條白線意味著公共汽車將在這裏停靠。他身後有一爿關張已久的糖果店,一塊窗玻璃上貼著一只藍色NRA⑥『注:NRA的全稱是:NationalRecoveryAdministration,即國家復興署。標志物是藍色老鷹。』老鷹,另一塊玻璃上則是一張幾乎褪成白色的告示,上面寫著:他們殺了那小子。泰德背著科爾多瓦皮革皮包,抱著一只棕色紙袋——裏面是他從戴樂先生的奇妙肉鋪店買來的一塊豬排,是他的晚餐,突然,有人從他背後躥上來,將他推到白線頂端處的電話線杆上。是鼻子最先撞上去的。他的鼻梁斷了。鮮血頓時流淌下來。接著的瞬間裏,嘴巴也撞上去了,他感覺到牙齒狠狠咬進了下唇肉裏,嘴裏立刻湧出一股鹹腥味,就像滾燙的番茄醬。有人在他背後狠命拽了一下,還傳來口袋撕破的聲音。他的褲子被半拉下來,勒在屁股上,活像小醜身上的褲子。與此同時,一個穿T恤、斜紋長褲——屁股部分是閃亮的布料——的家夥飛快地沿著斯道斯大街跑向“棍子球”遊戲團,而他右手中一上一下揮著的正是泰德·布勞緹甘的錢包。上帝啊,他剛剛被生生搶走了錢包!

深紫色的黃昏即刻變得更黯淡了,夜色眨眼之間降臨,路燈也亮了起來,周圍甚至變得更黑了。在他的眼底,二十年前曾讓體檢軍醫駭然的情景又再現了,但泰德根本沒想到這一點。他的注意力統統集中在逃跑的男人身上,這個狗娘養的混蛋居然為了搶錢包而毀了他的容。他這一生中從未如此憤怒過,從來沒有,但他發送給逃跑的男人的念頭卻是無傷大雅的,幾乎算得上文雅

(聽著混蛋我一塊錢都不會給你的,就算你開口多要兩塊都沒門兒)

這念頭分量極重,卻似離弦之箭。而也就確實有了箭。他遲疑了片刻才接受了這個事實,但為時已晚,他已經是個殺人犯了,假如真有上帝,泰德·布勞緹甘終有一天不得不站在神座旁,承諾願為自己所做的事情擔負罪責。剛才還在奔跑的男人就好像被什麽利器刺中一般,但實際上,那裏什麽也沒有,只是人行道的裂縫中有一行磨去了不少的粉筆字:“哈裏愛貝琳達”。孩子氣的塗寫總顯得那麽多愁善感——畫了星星,一顆彗星,一輪新月——而這些都將是日後他所恐懼的。泰德感到自己的脊椎正中仿佛剛剛吃了一箭,但他至少還活生生地站在這裏。他沒想那麽做的。一切只是發生了。他知道自己誠心誠意沒想這麽做的。他只不過……一時又驚又怒。

他撿起自己的錢包,再看著玩棍子球的孩子們死死盯著他看,個個張口結舌。他指了指錢包,示意給他們看,那手勢就好像握著一把槍,而槍把軟趴趴的,接著又指了指拿著鋸斷的掃把揮來揮去⑦『注:棍子球,是美國街頭類似棒球的遊戲,男孩使用掃帚把當球棍。』的小男孩。那揮來揮去的動作甚至比倒地的屍體更讓泰德後來噩夢連連,且如鬼魂冥擾不休,在他的整段余生中不斷地揮來揮去。因為他很喜歡孩子,決不會故意地嚇壞他們。而且他知道孩子們都看到了什麽:一個褲子拉到屁股蛋上的男人,連拳擊短褲都露了出來(他還猜得到,那玩意兒也可能從前門襟裏露了出來,要是沒露出來,那可真算是不幸中的萬幸),手裏捏著個錢包,下半張臉鮮血模糊,表情則像個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