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城堡幻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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眨眼間,她又回到自己的身體裏。突如其來的知覺仿佛撲面照來的光亮,刺得晃眼。一切仿佛回到過去:十六歲的某一天,穿著睡衣的奧黛塔·霍姆斯沐浴著明媚的陽光,坐在床邊把絲襪拉上小腿。時間仿佛在記憶中的那一刻凝結,她幾乎嗅到了巴寶莉白色肩膀香水和她媽媽的旁氏香皂的芬芳。長大了,能塗香水了,她滿心興奮地憧憬:我要和內森·弗裏曼一塊兒參加春日舞會了!

接著一切旋即消失,清冽的(還夾著些潮氣的)夜風代替了旁氏香皂的氣息,惟獨那種奇妙的感覺還縈繞心頭,那種在全新的軀體裏伸展的感覺,那種把絲襪輕拉上小腿、拉過膝蓋的感覺。

她睜開雙眼。一陣冷風夾著粗砂迎面襲來,她趕緊側過臉,鼻眼皺成一團,舉起胳膊擋在臉邊。

“這兒!”一個女人招呼道。出乎蘇珊娜的預料,聲音並不尖銳,也不是得意洋洋的聒噪。“這兒,風的下面!”

她循聲望去,只見一個高挑清秀的女人正向她招手。蘇珊娜第一次見到米阿有血有肉的樣子,著實吃驚不已,小家夥的母親居然是個白種女人。顯然,當初的奧黛塔如今也有了白人的一面,這絕對會讓對種族區別異常敏感的黛塔·沃克氣得吐血。

她自己再次失去雙腿,坐在一輛粗糙的單人輪椅上,靠在低矮胸墻的一處凹陷裏。眼前呈現出一派洪荒曠野的奇景,她從未見過的。巨大的巖石鱗次櫛比,鋸齒般戳向天空,密密匝匝地延伸至遠方。映襯著清冷的彎月,這些巖石看上去就像魔怪的白骨骷髏。月光照不到的天幕上點綴著成千上億的星星,如同熱冰熊熊焚燒。斷崖齒巖間伸出一條窄道,蜿蜒曲折,蘇珊娜暗想,一隊人馬要走這條窄道的話估計只能排隊逐個通過。還得背上足夠幹糧。你可別指望在路邊有蘑菇讓你采;藍莓更是想都別想。一道暗紅色的光束在更遠的地方隱隱綽綽一亮一暗——光源遙不可見,仿佛遠在天邊。首先蹦進她腦海的是玫瑰之心,隨後意識到:不對,不是的。那是魔王的熔爐。望著時斷時續的光束,她幾乎六神無主,滿腦子充斥的都是驚恐的想象。繃緊……放松。增強……減弱。夜空在光束的暈染下,也跟著忽明忽暗。

“趕緊過來,如果你還想過來的話,紐約的蘇珊娜,”米阿說道。她身披亮色披肩,穿著皮質的半褲,露出的半截小腿上布滿刮痕擦傷,腳上踏著一雙厚底涼鞋,鞋帶一直綁到腳踝。“即使距離這麽遠,魔王也能施咒語。我們正在城堡靠近迪斯寇迪亞這一邊。你是不是想葬身在懸崖底的枯葉堆裏?假如他對你施咒,讓你跳下去,你根本沒法兒抗拒。你那些多管閑事的槍俠朋友現在可幫不了你了。幫不了,一點兒都幫不了。如今可只能靠自己。”

蘇珊娜費力地想把視線從律動的光束上移開,卻發現根本動彈不得。頓時恐慌在她心中瘋狂滋長,

(假如他對你施咒,讓你跳下去)

但幾乎立刻,她就把這種恐慌轉化成了一把利刃。硬生生刺透自己因恐懼而生出的僵硬麻木。一瞬間。似乎仍沒有任何改變;但緊接著她的身子重重地向後摔去,她不得不緊緊抓住輪椅邊框才不至於跌進碎石堆。風再次刮起,仿佛在嘲笑她,夾雜著石塵碎屑向她撲面襲來。

但是那種牽引……魔咒……迷惑……不管究竟是什麽,消失了。

她瞅了瞅那輛狗車(至少她是這麽認為的,管它到底是不是呢)立刻明白車子該怎麽推動。很簡單。沒驢子拉,她就是驢子。眼前這輛比起他們當初在托皮卡找到的那輛輕便輪椅簡直有天壤之別,更別提不久前她還能邁著強健的步伐從公園走到酒店。上帝,她真想念有腿的感覺。非常想念。

但是你現在別無選擇。

她緊緊抓住車子的木輪,雙手使勁,車子一動不動,再使勁,就在她幾乎放棄、決定從輪椅上下來屈辱地向米阿那兒爬過去的時候,生銹的車輪咯吱轉動起來,朝米阿站著的地方駛過去。米阿仍站在矮墩墩的石柱旁邊,這樣的石柱還有許多,排成一線蜿蜒至黑暗深處。蘇珊娜暗暗尋思,很久很久以前(在世界尚未轉換之前),弓箭手們肯定就躲在石柱後面,躲過敵軍的弓箭與投彈後一個箭步踏入石柱中間投擲武器進行反攻。那是多久以前的事兒了?現在這個世界究竟又成了什麽樣子?這兒離黑暗塔還有多遠?

蘇珊娜有種感覺,它或許實際上非常近。

輪椅吱呀作響,她不顧輪椅的抗議還是繼續使勁轉動輪子,眼睛緊盯著前方披著亮色毛毯的米阿。十幾碼的路還沒推到,她就開始上氣不接下氣,這讓她覺得非常羞恥,卻怎麽也無法控制氣喘籲籲。她深吸幾口夾雜著巖石氣味的潮濕空氣。右邊全是那些石柱——她有印象,這些東西好像被叫做城齒,或者類似的名字。左邊是一個斷墻圍成的圓形池子。小路另一邊兩座高塔矗立在外墻上方,其中一座已幾近坍塌,看樣子罪魁禍首要麽是閃電要麽是某種強力炸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