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無形刀

“迷迷糊糊中,忽然聽到他驚聲大叫,我睜開眼,只見他踉踉蹌蹌地站在陽光下,驚愕地環顧著雪地裏的那九具僵屍。”

羅沄嘆了口氣,說:“他那麽聰明,不消我說話,便猜出我做了什麽。”

“我見他無恙,歡喜無比,想要抱他,卻沒力氣站起來。他也不上前拉我,怔怔地盯著我,神色古怪,像是不認識我一般,過了好一會兒,才慢慢地說:‘這些人都是你殺的?你殺了他們,就為了給我換血?’”

“他的語氣冰冷而生疏,讓我莫名地一陣害怕,但想到我費盡周折,冒著喪命之險,才將他救轉,他卻這麽說我,我委屈、怨怒,於是大聲說:‘是我殺的又如何?要不是我做了惡人,你現在就是死人了!’”

“我賭氣站起身,正想跑開,卻一陣眩暈,人事不省。接著,他照顧了我好幾日,每天煎煮草藥,又用真氣為我疏導體內的寒毒,到了第七天的傍晚,我出了一身大汗,神志才清醒了許多。”

“他如釋重負,緊緊地抱著我,我又是委屈又是甜蜜,忍不住哭出聲來。我們就這麽重歸於好了,但從那時開始,卻又像多了一層無形的隔膜,再難有從前那無間的親密。”

她頓了好一會兒,紫色的眼眸裏滿是淒涼,又低聲說:“‘雲葦湖’是不能再住了,我們搬到了‘落霞谷’。他生怕我余毒未清,常常外出尋找草藥,一去便是一日。”

“我常常獨自坐在樹屋裏,看著晚霞如火,燒紅了整個天空,又看著明月東升,一點點地移過中天,等著他回來,心裏空空落落。”

“有一天,我突然想,他究竟是真的去找草藥呢,還是只想避開我?想到這兒,心頓時痛得像被揀到刺紮。於是我在他衣裳上沾了‘青蚨香’,待他去得遠了,再遙遙跟在後面。”

“那天,我隨著他走遍了‘諸夭之野’。他是去采集草藥的,但又不完全是。他每到一處,采完了藥草,他總要坐上好久,獨自吹笛自娛。陽光照在他的臉上,神情那麽落寞。”

“他究竟在想著什麽呢?我又是憐惜又是難過,多想沖上前將他緊緊地攬在懷裏,但不知道為什麽,卻又覺得他離我那麽遙遠,遠得仿佛隔著萬水千山。”

“有幾次,他或是在山上遇見茶姑,或是在漁灣裏邂逅采蓮女,那麽丫頭頻送秋波,又是山歌又是蓮曲,他一掃陰霾,笑容燦爛,竟也跟著吹笛合奏,還將采來的花兒送給她們。”

“我看得氣惱,幾次想要上前,卻又強行忍住。太陽下山的時候,他到了忘川河畔的一片新墳前,默立了許久。後來我才知道,墳裏埋著的,有那紅衣少女,還有被我殺死的巫醫。”

“那天夜裏,我輾轉反側,怎麽也睡不著,月光從搖動的枝葉間篩漏而下,斑駁地灑在他的臉上,明暗不定。”

“我突然覺得自己對他了解得如此之淺,他的心底到底裝著些什麽?他生性多情。對好些女子都溫柔體貼,女兒國主、紅衣少女……甚至邂逅的采蓮女,都無不被他吸引。”

“他對我說的那些話,是不是也對別的女人說過呢?那些甜言蜜語,那些天長地久的誓言,在我出現之前,是不是也像春風般縈繞過別人的耳畔?否則女兒國公主為何要與他成親,那紅衣少女又為何流著眼淚要畫他的畫像?”

“漸漸的,我開始反反復復地想,究竟他說的哪一句才是真心話?他是真的喜歡我,還是是因為一時情動?現在是不是開始討厭我了?越想越是針刺般的痛楚與擔心。”

“圓月掛在窗口,像一面巨大的橙黃銅鏡。大風呼嘯,刮過樹屋,樹葉沙沙作響。我突然覺得一陣陣徹骨的寒意,牙關咯咯亂撞起來,低頭望去,猛吃一驚。不知何時,雙腿竟已生出雪白的蛇鱗!”

“我又驚又怕,忽然想起了族中長老說話的話。當年所中的蛇咒雖然暫時消解,但余毒仍深埋臟腑、骨骼之內,一旦受到刺激,很可能重新化為蛇形。一定是因為救泊堯時,吸入了太多的‘萬蛇涎毒’。恰逢這月圓之夜。陰寒最盛,內外交感,一起發作出來。”

“我越來越冷,仿佛周身血液全都凝固了,沒過多久,雙腿變化成蛇尾,腰腹以下全是蛇鱗。”

“我簌簌發抖,想要蜷身取暖,卻一個翻滾,掉入樹下的草叢中。河水粼粼,斜照著我的身影。我看見自己的臉慘白如鬼,脖子上也已隱隱現出紋鱗,說不出的醜怪。”

“但那時,我心裏最為擔憂害怕的,卻不是自己會不會死、能不能變回人形,而是泊堯突然醒來,瞧見我這可怕的模樣,該怎麽辦?”

“因為那些巫醫的死,他心底裏原本就在怪責我,如果再見到我這樣子,還會喜歡我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