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船底

嗶。

防曬霜。

嗶。

山核桃餅幹。

嗶。

衛生棉棒、沙灘浴巾、明信片,以及,一罐莫名其妙的綠豆。

米莉安用戴著黑色手套的那只手拿起每件物品。然後把它們一個接一個地刷過掃描儀。有時她會低頭,凝視著一閃一閃的紅色激光。她本不應該那樣做。但也無妨,這可以視作她嶄新生活的一個小小的叛逆表現。或許,她認為,這紅寶石顏色的激光束會帶走她思想中使她成為現在這樣一個自己的那一部分。使她變成腦袋被騾子踢了的智障,處於忘卻煩惱的幸福之中,壓制對抗著她那有機玻璃外殼的墻壁。

“小姐?”

有人打斷了她莫名其妙的思緒,將她拖回了現實中的收銀台。

“上帝啊,怎麽了?”她問道。

“你到底掃不掃那個東西?”

米莉安低下頭,發現自己還握著那罐綠豆——德爾蒙牌。她無所事事地思量著要不要去猛擊站在那邊身穿夏威夷風沙灘穆穆袍的女人,磨損破舊的芙蓉花圖案已遮擋不住她胸前沾著泥點的一半鮮紅一半嫩白的肌膚。這兩部分的分界線是一條可怕的、曬成褐色的線,仿佛盧比孔河一樣。

取而代之的是,米莉安帶著誇張的甜美笑容拿起罐頭掃過掃描儀。

嗶。

“你的手怎麽了?”那個女人問道。聽起來很關切的樣子。

米莉安晃了晃一根手指——如同一只跳躍的尺蠖在舞蹈。黑色皮手套發出吱嘎的尖銳聲。

“這個嗎?我必須戴著它們。你知道在餐館工作的女人需要戴發網吧?她們是為了公共健康安全。如果我要在這兒工作,我必須得戴著這雙手套。這是規章制度。我最不想做的事情就是引起肝炎的暴發,對吧?我得了喉癌A,B,C和那個非常糟糕的X。”

接著,為了獲取她的好感,米莉安擡起一只手做出準備擊掌的動作。

而那個女人卻沒有把握住這個擊掌的機會。

相反,她臉上的血色退去,她那被曬紅的皮膚轉瞬變得蒼白。

米莉安疑惑,如果她吐露了事實會發生什麽樣的事情:哦,這沒什麽大不了的,當我與人肢體接觸的時候,一部小小的通靈電影就會在我腦海上映,我目睹著他們死亡的時間,以及方式。所以我一直戴著這雙手套,這樣我就不用看到那些讓人發瘋的東西了。

其實背後更深層次的真相是:我戴著它們是因為路易斯讓我戴著。

不是因為那雙手套可以提供一個完美的保護,使她遠離那些令她恐懼的通靈幻象。其實,除了路易斯,沒人會觸碰到她的任何部位。不過,她仍舊戴著手套武裝著自己。哪怕在炎炎高溫之時。

在那個女人身後是一條七八個人的隊列。他們都聽到了米莉安的話語。她不是一個安靜的人。隊列中的兩個顧客——一位身穿鸚鵡圖案襯衫的像面團一樣大腹便便的男士,以及一個胸前奇異地聳立著一對壘球大小假胸的年輕女孩——不耐煩地搖晃著肩走出隊列,把他們的商品放在兩排之後的一個空收銀台那兒。

那個女人仍然保持著強硬的樣子,拉著一張苦瓜臉,她不知從哪裏掏出一張信用卡來——米莉安想象她是從積垢著沙塵的下水道裏掏出來的——然後像對待一個燙手山芋般迅速地把它扔到了櫃台上。

米莉安正準備拿起這張信用卡來掃描,卻被一只突然放在她肩上的手打斷了。

她很清楚這是誰的手。

她轉向她,佩吉,新澤西長灘島船底雜物公司的經理。佩吉,她的鼻子一定擁有著強大的引力,以至於她臉的其余部分都被拖向她的鼻尖。佩吉,她那巨大的墨鏡讓人想起螳螂的眼睛。佩吉,染成橙色的花白頭發,呈現出一個卷曲、笨拙的弧度。

該死的佩吉。

“你介意告訴我,你在做什麽嗎?”這似乎是佩吉開始每段對話的慣例。全部都夾雜著她那新澤西口音。“你介意告訴我你在做什麽嗎?”她分不清平翹舌,發不出後鼻音。把“水”說成“髓”,“咖啡”說成“咖灰”。

“用我們的精良設備幫助這位好公民結賬。”米莉安心裏這樣念叨,卻沒有說出口。船底雜物公司,你在這兒可以買到一包熱狗,一包大眾品牌的衛生棉棒,或者是一把蠕動的寄居蟹,可以拿去送給您那尖叫成一團糟的、該死的鳥孩子們。

“聽起來你像在給她制造麻煩。”

米莉安擠出一個牽強附會的笑容,“我有嗎?那不是我的意圖。”

完全是她的意圖。

“你知道嗎?我當初聘用你完全是幫你的忙。”

“我當然知道。因為您經常提醒我。”

“好吧,的確如此。”

“是的,我們剛剛達成了這樣一個共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