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我到底是什麽 二(第2/6頁)

  這個聲音聽起來忽遠忽近,既好像就在她的耳旁說話,又像是來自遙遠的天邊,完全無法判斷說話人的方位。而這個嗓音也很奇怪,近似於刻板的電子合成音,聽來金屬感十足,沒辦法據此猜測對方的性別年齡。

  關雪櫻沒有理睬,仍舊還是舉著剛才寫的那幾個字,又轉了一圈。對方的聲音再度響起:“我是誰?你應該先問一問你是誰。”

  對方發出一連串的怪笑聲。關雪櫻愣住了。她隱隱從對方這句話裏聽出了一些別樣的味道,但想了想之後,也不知該如何作答。對方又是一陣夜梟般的奸笑:“看來你真的是什麽都不知道啊……也好。那我先問你,你母親是什麽時候死的?”

  關雪櫻又是一愣。對她而言,早已去世的母親似乎是十分遙遠的陳年記憶了,著實沒想到有人會問起來。

  她猶豫了一下,還是在本子上寫下:“我十歲的時候,小學三年級。”

  “你還記得她多少事?”對方再問。

  這又是一個令人困惑的問題。關雪櫻想了很久,發現一個令她有些傷心卻又不得不承認的事實:關於母親,她並不記得太多。

  這倒絕不是因為關雪櫻記性不好,而是母親原本就是一個——用現在很流行的網絡用語來說——存在感十分薄弱的人。從關雪櫻記事起,母親就好像一直生活在家庭的邊緣。和其他那些每天下地幹活還得包幹家務活的忙碌的山區婦女不同,母親從來不下地,也從來不幹任何家務活。她甚至不喜歡呆在家裏,總是每天天不亮就出門而去,誰也不知道她到底幹了些什麽,然後到天黑了才回家。

  後來有一次,關雪櫻為了逃避村裏小孩子們的欺侮,一路逃到了山裏那座碧藍的深潭邊,才發現母親就在那裏。她坐在水潭邊的一塊石頭上,眺望著遠方,目光如同身旁的潭水一般深邃而不可捉摸。關雪櫻禁不住想:原來她每天都是在這個地方坐著發呆、一坐就是一整天嗎?

  另外一點令關雪櫻奇怪的是:一向脾氣暴躁、專橫獨斷的父親竟然從來不幹涉母親的行為。他不逼著母親下地,不逼著母親操持家務,也從不禁止母親出門。他對關雪櫻十分苛刻,動輒打罵,對母親卻連惡語相加似乎都沒有。

  在過去,關雪櫻也並不太知道一個正常的家庭應該是什麽樣——她對山外的世界所知甚少,能讀到的書同樣很少,而父親也不許她去村長家看電視。盡管母親的表現和村裏其他的女人們大不相同,她也只是以為那是家庭關系中的一種。但當來到寧章聞家裏之後,聽三位原本各自家庭都有些缺陷的新朋友講起小時候的事情,她才意識到,自己的母親完全不像是一個正常的母親、或者一個正常的妻子。

  盡管如此,她對母親還是懷著很深的感情,因為母親是唯一一個能制止父親關鎖虐待她的人。雖然母親並不總是制止父親,確切地說,當她喊出“別再打了”的時候,與其說是疼惜女兒,倒不如說是這樣的毆打令她心煩。但不管怎麽說,母親的存在讓她少挨了不少打,也好歹讀了三年書,這一點關雪櫻不會忘記。

  但母親的死讓關雪櫻連最後一點庇護都失去了。那是關雪櫻小學三年級行將結束之時的五月,某一天,母親按照慣例早早出門,但一直到全家人吃完晚飯,她都始終沒有回來。關鎖漸漸有些焦急,一時也顧不了他剛剛揍了關雪櫻一頓,命令關雪櫻和自己一同出門,然後分頭尋找。

  關鎖的尋找漫無目的,但關雪櫻卻知道母親平時喜歡呆在什麽地方。她直接奔向了半山腰的深潭。果然,母親就在那裏,但卻並沒有像以往那樣坐在潭邊,而是一動不動地倒在地上。她趕忙跑到母親身邊,發現母親已經陷入了昏迷,胸前有一道深深的傷口,身下的土地已經被鮮血染紅了。

  母親沒有再醒來。在送往醫院之前她就已經停止了心跳和呼吸。警察來了,草草勘察一番,得出“搶劫殺人”的結論,也一直沒能找到兇手。總而言之,母親就這麽死了,也讓關雪櫻的生活從此陷入完全的黑暗,直到馮斯來到山村、打破了村裏百年不變的死寂後,她近乎賭博般地求馮斯帶他離開,這才總算是改變了命運。

  盡管生性樂觀豁達,但在離開山村後,她也並不願意去回想過去的事情——誰願意沒事兒做就去回憶那些讓自己不快活的事兒呢?此刻重新想起來,她才意識到:母親可能的確有一些不同尋常。別的不提,哪個搶劫犯失心瘋了會到那麽窮的山村裏去搶劫一個山道上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