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海豚(第8/13頁)

黑曜顯然很後悔讓赤楊進行這項交易或交換,他對赤楊始終極度有禮,如今卻以尊敬與歉意對待,並略微疏遠帕恩巫師。赤楊自己對塞波毫無反感,也不懷疑他的意圖。大地太古力就是大地太古力,運用就得甘冒風險,自己原先不了解要付出多少代價,但這不是塞波的錯,是自己的錯,因自己從未珍視天賦的真正價值。

赤楊與兩名巫師共坐,覺得自己像金幣中的偽幣,但仍全心聆聽兩人交談,巫師信任他,無所不談,兩人的對話教導他身為術士時從未想象的知識。

坐在明亮的帆棚蔭下,兩人談到某樁交易,比赤楊為了阻絕夢境而做的更大交易。黑曜多次提及塞波在屋頂上說的太古語詞夫爾納登。赤楊自兩人談話中一點一滴拼湊出其意:像是某種選擇、分裂、一分為二。很久很久以前,在英拉德出現王以前,在赫語文字出現之前,也許甚至在有赫語之前,只有創生語時,似乎人做出某種選擇,放棄某種偉大的所有物,以換取另一種。

兩人的討論聽來難以理解,並非因為有所隱瞞,而是連巫師自己都只能盲目搜索迷霧重重的過往,那個記憶尚未存在的年代。必要時,交談中會出現太古語詞,有時黑曜全以太古語談話,但塞波會以赫語回答。塞波鮮少用創生語,有次甚至舉起手,阻止黑曜繼續說。柔克巫師投以驚訝與疑問的眼光,他只溫和說:“咒詞引發行動。”

赤楊的老師塘鵝也稱太古語為咒詞。“每個詞都是力量的行為,真字實現真實。”除非必要,塘鵝吝於使用所知咒詞,寫任何用於撰寫赫語的符文時,除非最普通的符文,否則一寫畢便擦去。大多術士皆如此謹慎,以保留自己的知識,或因尊敬創生語的力量。即便塞波,身為巫師,對這些字詞有更廣泛的智識與了解,也不願在交談中使用,而謹守普通讀言,因赫語即便或有謊言與錯誤,也允許模糊與回收。

也許這正是人類在遠古時代做的一部分選擇:放棄與生俱來便知曉的太古語,人類曾與龍族分享的能力。赤楊猜想,人這麽做是否為了擁有自己的語言?一種適合人類的語言,可用於說謊、欺瞞、訛詐,並發明前所未有、無法實現的神奇概念?

龍只會說太古語,但長久以來,眾人均說龍會說謊。是這樣嗎?赤楊忖度。若咒詞為真,龍怎能用咒詞說謊?

塞波與黑曜進入對話中常出現的漫長、輕松、沉思的靜默。發覺黑曜已半昏睡,赤楊輕聲問帕恩巫師:“龍真的能以真語說假話嗎?”

帕恩巫師微笑:“帕恩人常說,這正是一千年前阿斯在昂圖哥廢墟詢問奧姆的問題。‘龍說謊嗎?’法師問,而奧姆答:‘不能。’然後吐氣,將阿斯燒成灰燼……但我們是否真能相信這個故事?這可能只是奧姆片面之詞。”

法師的爭論永無止境,赤楊自語,但未大聲說出。

黑曜絕對是睡著了,頭向後靠著艙壁,嚴肅、緊繃的臉龐放松。

塞波開口,語音比平常更安靜:“赤楊,我希望你不後悔我們在奧倫做的事。我知道我們的朋友認為我沒有更清楚地警告你。”

赤楊毫不遲疑地說:“我很滿足。”

塞波點點烏黑的頭。

赤楊終於又說:“我知道我們試圖維持一體至衡,但大地太古力有自己的打算。”

“凡人難以理解太古力的正義。”

“沒錯。我一直在想,為什麽得放棄法藝好擺脫夢境?這兩者間有何關系?”

塞波半天沒有回答,之後答以另一疑問:“你不是依憑法藝去到石墻邊?”

“從來沒有。”赤楊斬釘截鐵地說,“我沒有力量前去,一如我沒有力量不去。”

“那麽你怎麽到那裏?”

“我妻呼喚我,我的心朝她而去。”

更長的靜默。巫師說:“別人亦失去心愛妻子。”

“我也如此對雀鷹大人說,而大人說話雖如此,但真愛間的羈絆最貼近永久不滅。”

“在石墻彼端,沒有羈絆。”

赤楊看著巫師,臉龐黝黑柔軟,眼神銳利,問道:“為何如此?”

“死亡斬斷羈絆。”

“那為何死人不死?”

塞波震驚地盯視赤楊。

“對不起,”赤楊說,“無知令我失言。我的意思是,死亡斬斷靈魂與肉體間的羈絆,因此肉體死亡,回歸大地。但靈魂必須去那黑暗之地,背負肉體的外貌,留存那裏……多久?永遠?在彼處塵土與黃昏中,沒有光芒、愛,或喜悅。我一想到百合得在那種地方,就無法忍耐。她為什麽必須在那裏?為什麽她不能……”他的聲音踉蹌一跌……“自由?”

“因為風吹拂不到那裏,”塞波表情奇特,嗓音粗啞,“人的技藝阻止風吹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