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尋語(第3/5頁)

“但我應該教導她,”恬娜想,心思混亂。“歐吉安說過,教導她一切。但我在教她什麽呢?烹飪跟紡線嗎?”然後另一部分心思以葛哈的聲音說道:“難道這些不是真正、必要、尊貴的技藝嗎?難道智能只存於文字而已?”

然而,她擔心這件事,所以某天下午,瑟魯坐在桃子樹蔭下拉扯羊毛清理、打散毛團,然後開始梳理毛發時,她說:“瑟魯,或許你該開始學習事物的真名。在某種語言中,所有事物都擁有自己的真名,行為跟語言能合而為一。兮果乙說這種語言,將群嶼從海洋深處擡起。這是龍說的語言。”

孩子沉默聆聽。

恬娜放下鋼絲刷,從地上撿起一顆小石。“在這種語言中,”她說,“這是拓。”

瑟魯看著她的動作,然後重復說“拓”,但沒出聲,只用右邊被疤痕微向後拉扯的嘴唇形成這字。

石子躺在恬娜掌心,還是石子。

兩人沉默。

“還不到時候,”恬娜說:“這不是我現在該教你的。”她讓石子墜地,拾起梳子,還有一把灰蓬蓬的羊毛可開始梳理。“也許你取得真名後,才該開始學習這些。不是現在。現在,只要聽。現在是聽故事的時間,是你該開始學會這些故事的時候。我可以跟你說群嶼和卡耳格大陸的故事。我跟你說過一個從我朋友緘默者艾哈耳那兒聽來的故事,現在,我要跟你說一個我朋友雲雀說給孩子聽的故事。這是安道耳與阿伐得的故事。在如同‘永遠’那麽悠久以前,如同偕勒多島那麽遙遠的地方,住著一個叫安道耳的人,他是樵夫,常獨自上山。有一天,在森林深處,他砍倒一棵大橡樹,橡樹倒下時,用人聲對他大喊……”

兩人度過一個愉快午後。

但那晚,恬娜躺在沉睡孩子身邊,無法入眠。她輾轉反側,擔心一個又一個瑣碎憂慮:我有沒有關好牧地柵門;我的手是因為刷毛而痛,還是風濕要開始犯了……諸如此類。然後她變得非常不安,覺得屋外有噪音。為什麽我沒養只狗呢?她想,沒養狗真是笨極了。現下世道裏,獨居婦人跟小孩應該有只狗。但這是歐吉安的房子!沒人會來這裏犯下罪行。但歐吉安死了,死了,埋在森林邊緣的樹根下。沒有人會來。雀鷹不在了,逃跑了,他甚至不再是雀鷹,只是影子般的男人,對任何人都沒用處,一個被逼著存活的死人。而我毫無力氣,我沒什麽用處。我說出創生之語,它卻消逝在我口裏,毫無意義。一顆石子。我是女人,老女人,軟弱,愚蠢!我做的一切都是錯的。我碰觸的一切都會變為灰燼、虛影、石塊。我是黑暗的生物,充斥黑暗。只有火焰能凈化我。只有火焰能吞食我,完全吞食我,像……

她坐起身,大聲用母語喊道:“詛咒逆轉,逆轉!”舉起右臂,直直指向緊閉門扇,從床上跳起,走到門口,一把推開,對著多雲夜空說道:“你來得太晚了,白楊。我老早就被吞食了。去清理你自己家吧!”

沒有回答,沒有聲音,只有一股淡淡、酸酸、汙穢的燃燒味,像燒焦的布料或頭發。

她關上門,用歐吉安的巫杖倚住,然後轉身看到瑟魯依然沉睡。她一夜無眠。

早晨時分,她帶著瑟魯進村,去問阿扇想不想要兩人紡織的毛線。這是個藉口,讓兩人遠離房子,暫時走入人群。老人說他很樂意編織這捆毛線,然後他們在大漆扇下聊天,學徒皺眉,繼續讓織布機喀喀作響。恬娜與瑟魯離開阿扇屋子時,有人閃躲入她住過的小屋處拐彎。有黃蜂或蜜蜂之類的東西螫著恬娜後頸,四周一片雨聲滴答。來了一場夏季暴雨,但天空無雲……小石頭。她看到碎石打在地上。瑟魯驚訝而困惑地停住,四處張望。幾個男孩從莊屋後跑出,半隱半現,相互叫囂、大笑。

“來吧。”恬娜平穩地說,兩人繼續往歐吉安的屋子走去。

恬娜全身發抖,愈走愈抖,但試著不讓瑟魯發現,她看起來有點擔心但不害怕,不了解發生什麽事。

一入屋內,恬娜便知道她們在村裏時,有人進來過。屋內聞起來像燒焦的肉跟毛發,兩人的床鋪也淩亂不堪。

她試圖想法子,便知道有人對她施了咒。她顫抖不止,腦子一片混亂、遲鈍、無法決定。她無法思考。她說了那個字,石頭的真名,卻當面遭石頭拋擊——一張邪惡的面孔,醜惡的面孔——她不敢說話……她不能說話……

她以母語想著:“我不能用赫語思考,絕不行。”

她可以用卡耳格語思考,但不靈敏。仿佛要請她好久以前曾是的女孩阿兒哈從黑暗中走出來幫自己思考,來幫助自己,如同她昨夜幫助自己將巫師的詛咒反轉一般。阿兒哈不知道恬娜與葛哈知道的大部分事,但她知道該如何詛咒、如何生活在黑暗中,以及如何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