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當最後一排農舍從我們身後消失,我們不聲不響地從馬車上溜出來,車夫毫無察覺,繼續駕車向前駛去。我們徒步翻過山脊,向樹林的方向走去。艾瑪走在我旁邊,一言不發,看上去神情憂郁。她一直緊緊地抓住我的胳膊,似乎一松開,我就會跑掉。在我的另一側,米勒德一邊嗯嗯呃呃地自言自語,一邊不時踢著石頭。

我感到既疑惑又緊張,時而又覺得興奮。一方面,我感覺一件大事就要發生了,甚至有點期待;另一方面,我希望能夠醒過來。不管這是夢境也好,還是幻覺也好,我希望能夠馬上醒過來。也許,醒來之後,我發現自己正趴在家族藥店休息室的桌子上,嘴角淌著口水,想著這幾個月的遭遇,我不由得說了聲:“天哪,這個夢可真奇怪。”然後走出休息室,繼續幹著從前那份厭煩的工作——扮演我自己。

但我終究還是沒有醒過來。我與手掌能生火的艾瑪和會隱形的米勒德一路結伴而行。我們走進一片樹林,林中有一條路,這條路清晰而且開闊,不遜於我在國家森林公園裏見過的任何一條道路。從樹林出來,我們踏上一片開闊的草地。草地上開滿了鮮花,中間點綴著整潔的菜園。穿過草地,我們抵達了那棟房子。

我疑惑地看著眼前的房子——不是因為它很難看,而是因為它實在太漂亮了。原來那些錯位的墻和破窗戶都不見了,記憶中懶洋洋地耷拉著的角樓和煙囪,現在都筆直地伸向天空,原來那些死死地纏在墻上,似乎要把整棟房子吞噬的藤蔓,現在也都老老實實地排在一邊。

我被拉著走在下一段石板路上,再上幾級剛被刷過的台階,來到門廊跟前。看上去,艾瑪不再視我為威脅,但在進去之前,她轉到我身後,將我的雙手反綁起來。我想,她這是做給別人看的。她現在是滿載而歸的獵人,我就是那可憐的獵物。她正要帶我進去,米勒德止住了她。

“他的鞋子太臟了,”他說,“不能讓他把地上踩得到處是泥,那只鳥會罵我們的。”

我停下來,脫下鞋和同樣沾滿了泥巴的襪子。在米勒德的建議下,我卷起褲腿,這樣,褲子上的泥巴就不會沾到地毯上。艾瑪不耐煩地抓著我,猛地一拉,將我拽進大門。

我們進入一條走廊。記憶中,這條走廊原來放著一堆破家具,無法通行,但現在暢行無阻。我們穿過走廊,經過樓梯。扶手外面的飯廳裏,一張張好奇的面孔清晰可見。雪白的石膏不見了,在它原來的位置,擺放著一張長長的木桌,木桌四周圍著椅子。還是那棟房子,但現在,一切都擺放得井然有序:模具上的銹跡沒有了,被墻紙取而代之;花瓶裏的鮮花正在盛開;一堆堆爛木頭和麻布變成了沙發和椅子。曾經的昏暗,讓我以為這裏是沒有窗戶的,但現在,透過高大的窗戶,陽光筆直地照射進來,整棟樓明亮無比。

我們來到一間屋子前。艾瑪命令我靠墻站好、不準說話。

“我去報告院長,你可要把他看好了,”艾瑪對米勒德說。我感覺他抓住了我的胳膊肘。艾瑪離開後,他馬上松開。

“你就不怕我對你怎麽樣嗎?”我問他。

“不是特別害怕。”

我轉過身來,窗外的景象讓我呆住了。院子裏,一群小孩正在嬉戲玩耍。我認出了他們,因為看過照片。他們有的正躺在樹蔭下,有的正在搶球,不小心跌入花叢中,身上落了一層五顏六色的花瓣。沒錯,這裏就是爺爺曾經描述過的天堂,那個迷人的小島,還有那些會魔法的孩子。如果這是一場夢,我寧可不會醒來,最起碼不要馬上醒來。

草地上,一個孩子將球踢了一腳,因為用力太猛,球飛進了一個高大的野獸造型嘴裏,掉了進去。原來,草地上豎起了一排動物造型的灌木,這些造型惟妙惟肖,有希臘神話中獅身鷲首的怪獸,有豎起來的半人半馬,還有一條美人魚。它們和房子差不多高,似乎是在守衛著房子。兩個十幾歲的男孩向人馬怪獸中間跑去,後面跟著一個女孩。我馬上認出來了,她就是照片上那個會飛的女孩。但她現在沒有飄起來。她走得很慢,每走一步都很艱難,似乎有個很重的東西把她拴在了地上。

追上兩個男孩後,她擡起胳膊,男孩在她手腕上套了一個繩子。她小心翼翼地脫下鞋子,然後像個氣球一樣在空中飛了起來。她慢慢上升,飄浮到離地十英尺的高度,由男孩牽著繩子帶她往前走。

女孩說了什麽,男孩點點頭,放開了繩子。她走到人馬怪獸的一邊,當飛到怪獸胸部的高度時,她鉆進灌木,去夠那個球。但球可能在樹枝裏面固定住了,於是她朝下搖搖頭,那兩個男孩收回繩子,讓她落在地上。落地後,她重新穿上沉重的鞋子,系好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