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老丈

明月之下,我坐在石橋頭。這是我以前最喜歡的地方,白天總有許多街頭賭攤擺出來。而且這裏從酒館到當鋪,應有盡有,人來人往可以玩上一整天。只是不能走路之後很少來了,不知昔日風光可還是一般?

人越來越少,周圍的民家也都紛紛熄燈就寢。我摸了摸袖裏的玉如意,轉動輪椅,往西市去了。西市是夜市,喧嘩之聲通宵不絕。不僅是店家,路旁還有小吃遊藝等攤販。以前輸光了錢不敢回家我也常在西市遊蕩,說不定還能揀到幾文。

此去經年,良辰好景依舊,甚至連當日的賭攤都還在老地方。我永遠不會忘記那個賭骰子的攤位,賭技未成之前被他騙過不少。不過我已經很久不賭了,此番出手也未必能贏。身上唯一能做賭注的只有師父傳下的翠綠如意,若是輸了……我咬了咬牙,還是轉動輪椅走了。

“唉!”

一群人圍在一個攤位前,突然齊聲嘆息,卻沒有人離開。我心中大奇,轉起木輪也湊了過去。一兩個心腸好的讓了個位子給我,裏面原來是個棋攤。擺攤的是個白須老者,清雅脫俗,與此時此地格格不入。

對陣的中年漢子滿臉油光,正從荷包裏掏錢。剛才定是他輸了,想來他輸得太可惜,是以大家才會齊聲嘆氣。

棋攤一般有兩種玩法。一種是兩人博弈,輸贏分明,和棋則雙方再來,賭注輪到下局。第二種是攤家擺陣,破了棋陣便算贏,破不了便算輸。也有無賴會擺死局來騙錢,所以一般三局破不了陣,便可出錢要攤家解陣。若是攤家也解不了,那便如同出千,會激起公憤。

他們兩人是第一種玩法,賭中最光明正大的玩法,誰都無法作弊。有人說如此便不該算賭,因為十賭九騙,無詐不成賭。我倒以為,這種玩法才是賭中之賭,其他賭術不過是騙人眼忙耳雜,這種技藝騙的卻是心智。

中年男子不是老者的對手。布局兩人皆是平平,不見新意。中局廝殺卻顯見老者讓他不少,旁人嚷得有趣,興致高昂,我卻只能連連搖頭。

“你搖什麽頭?看出什麽說來聽聽!”有人哄我。

“不知是不是規矩改了?他人下棋旁觀怎麽能說棋?”我皺眉道。

“這老丈憑的托大,說是我等皆可開口,不立規矩。若他輸了,他甘願每人陪一份!”有人告訴我。

我看看老人,他像是沒有聽見一般,盯著棋盤一語不發。

自幼的習慣,我還是沒有開口點棋。不過我也看出來了,老人只是借棋攤攬錢,明明可以贏的棋,偏偏給他走成和棋。一般規矩,只要是和棋就要再來一局,若是有人中途退出,則以輸論。

中年男子只好再來一盤。

一連和了三局,楚河漢界已經擺滿了銅錢。

“馬六進五。”我忍不住用玉如意輕輕敲了中年漢子一下。

“嗯?”那人一愣,低頭尋思起來。

老者的眼睛朝我飄來,掃了我兩眼,又落在棋盤上。

那人終於還是沒有聽我的,旁人也異口同聲說是“廢棋”。五步之後,老者中炮鎮了中路,俥馬從左路殺了下來,勢如破竹。老將悶宮,那人輸了。

“小兄弟要不要來試試運氣?”老者問我。

我囊中羞澀,也沒有信心能勝得過他。最好的辦法還是別人去下,我只需在旁指點,萬一贏了也能混上兩文明日作饅頭錢。

“神機妙算?哼哼。”見我不來,老人一聲冷笑,頭又低了回去。

我心中翻騰不定,想是翠綠如意暴露了我的身份。不過這老人也必定來路不凡,否則怎能知道我們這不在江湖的門派?

周圍圍觀的還有不少人躍躍欲試,卻被老人一震棋杆鎮住了。“大家看清楚些,這是‘戰棋’,莫要搞錯。”最後四字,老人是對著我說的。棋盤上整整齊齊列著的還是紅黑兩色,雙方各十六顆木質棋子。給老人一說,這棋盤倒真的成了殺氣騰騰的沙場,我渾身寒毛倒豎,一陣冷意。

“既然無人下場,那老朽收攤了。”老人又看了我一眼,從台下取出棋盒,裝起了棋子。圍觀者一哄而散,就那輸棋的漢子追問了兩聲“明日可還來嗎?”,見老人不理他,訕訕去了。

待人走盡,我施禮道:“前輩棋藝精湛,不知和我神機妙算門有何淵源?”

“棋藝?哼,跟老夫來。”老人也不客氣,夾了棋盤便走。

我轉起輪椅,勉強跟了上去。

幾個彎轉之後,我到了老人的家。和韋白一樣的清貧,茅草覆頂,黃泥塗墻。

“茶。”老人說了聲。

“前輩不必客氣。”我連忙躬身行禮。

“我是讓你去燒茶,廚房在後面。”老人說著自顧自上了榻。

我呆了呆,明白過來,我還不配作老人的客人,他對我自然完全是對晚學後輩的態度。忙了半天,頭微微有些暈,終於雙手奉茶舉案齊眉,沒讓老人說什麽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