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詭火】1(第3/5頁)

“我以為在經歷過那些常人不可能經歷的劫難之後,我應該是個更堅強的人了,生死之事也不過如此。”他自嘲地笑笑,“但我偏偏不能夠去想她的死亡,一點都不能想。”

他擡手指著自己的心口:“一想到她再不會出現在我的生命裏,這兒就疼。我覺得自已很沒用,但無計可施。”

外頭的雨小了些,但屋子裏滴滴答答的漏水聲仍沒有止住,在我們彼此沉默的時候,這世界總算還有點聲音。

“青童死在你的銀焰龍凰下?”敖熾思索再三,卻很不相信自己的結論,“為什麽?銀焰龍凰一直是她在替你保管,後來還交給了那個誰都碰不得的刺猬怪,何人有本事取刀殺人?”

寇爭伸出手,將放置在青童身旁的魘鏡拿到懷中,用袖口拭去上頭的水漬汙跡:“烏藤子一直住在她的心臟裏,她不化為飛灰,烏藤子難見天日。”

不陰不陽……顛倒生死……原來竟是這樣的“顛倒”。

敖熾詫異之極,又疑問道:“你是說,這鬼蟲子不知什麽緣故鉆進了青童的心臟,讓本該是一具屍體的她成了個不生不死的僵屍。而她為了成全你打造魘鏡的心願,用你們家專殺僵屍的刀結束了自己的‘生命’,讓居住在她心臟裏的烏藤子重見天日,並請了那只刺猬怪幫忙料理後事,等你出獄之後把所有你想要的東西都交給你?”

“你聽得倒是仔細。”寇爭深吸了口氣,“那只蠢刺猬也是天字第一號的死心眼,它硬是將自己與青童的約定守了四十年。”

“那丫頭不讓刺猬告訴你她已經不在了?”我問道,猜出約定的內容太簡單。

寇爭笑笑:“刺猬說,就算它不講,有朝一日他鑄成魘鏡,也遲早會知道你已不在人世。她說未必,或許到了那個時候,他連青童是誰都不記得了。”

“刺猬沒有阻止她?”我問。

“刺猬說,哀莫大於心死,它沒本事留住死了心的人。”他垂下頭,隱到陰影裏的臉比任何時候都蒼老,“青童對它講,她用了三年時間去尋找疼痛,可是任憑街市上的人將她打得多狠多重,她還是不會疼,一個連痛覺都沒有的家夥,確實不能稱之為人。既然沒有常伴他身旁的資格,不如成全他的願望,好歹相識一場。”

我在心裏嘆了口氣。

“我此生也算條鐵打的漢子,流血受傷,荊棘坎坷,最不屑的就是後悔二字。”他仍舊擦著鏡子,閑話家常般道,“但唯有兩件事我悔不當初,一是自作主張去將軍冢,沒能在寇家最需要我的時候出現;二是與她分別那天,不該說出那樣句混賬話。”

一個連痛覺都沒有的東西,莫說女人,你連人都不是,我憑什麽喜歡你——每個字都不兇狠,但每個字都是刀。

語言是個神奇的東西,明明無狀無相,卻偏有殺人無形的本事。

“所以你為了你的後悔,把另一個青童帶回來?!”敖熾瞪著他懷裏的鏡子,“可是為什麽魘鏡會在她手裏?還被她胡亂使用!”

“魘鏡鑄造完成時,我也是個歷經滄桑的老人了,興奮自然是難免,但也少不了謹慎。《天工譜》上雖說明了鑄造魘鏡的方法,但最後一頁上卻寫了一句話——‘若成,鏡花水月宜遠觀,生死顛倒殃無辜。’我當時想了許久也不明白這句話的意思,思考再三,我沒有一開始就選擇帶回青童,而是選了夢中那些魚,當年它們都被熬成了魚湯。”

寇爭笑笑:“所有被魘鏡照過的人,只要我願意,便可以從鏡中見到他們每個人的夢。而他們的夢會一直儲在鏡中,任我取拿,包括我自己的夢在內。我思考了整整三天,然後把夢中放在她腳邊水桶裏的一條魚帶了出來。”

他頓了頓,又道:“坦白說,我被魘鏡的本事嚇到了。這條自鏡而出的魚,跟世上任何一條活魚都沒有兩樣,鮮靈靈地在水裏遊動,還會吐水泡。我最初的擔心終於消減了,我不輕易帶回青童也是怕帶出來的‘她’不是我想的那個人。看著這條活蹦亂跳的魚,我很高興,壓在心頭多年的內疚與悔恨好像有了挽救的希望。我跟自己說,若三天之後這條魚沒有閃失,我就把她帶回來。甚至……我可以將我的父母家人也帶回來。”

“然而你碰了那條魚?”我問。

他點頭:“它從魘鏡中出來時,我將它捧到了魚缸裏。誰知翌日一早,我去魚缸看它時,卻只看見一缸淡淡的血水,它依然在裏頭遊來遊去,可魚缸裏原來的幾條魚卻死於非命,有兩條被咬得腸穿肚爛,還有兩條只剩下尾巴跟頭,而且這些魚的個頭都比它大了許多。雖然只是魚,可我看得背脊生寒。開始我懷疑不是它幹的,因為它畢竟只是普通的小鯽魚,何來如此兇殘的性子,於是我又放了幾條魚進去,結果不多時就被它兇猛地攻擊。”他皺起眉頭,“殺掉那條著了魔似的魚之後,我又帶回一條魚,結果還是一樣。我整個人如墜冰窖,心想難道魘鏡所謂的死而復生,就是送一個模樣相同的怪物給我麽?我瘋了般把《天工譜》上關於魘鏡的內容看了三天三夜,希望從那些已經爛熟於心的文字間找到蛛絲馬跡,最後,是那句話點醒了我。我帶回了第三條魚,然後我叫了家丁來把魚放到魚缸,從頭到尾我都與它保持距離,第二天,魚還是老樣子,第三天第四天也是,它在我家活了一整年,沒有任何異樣。於是我終於明白了‘鏡花水月宜遠觀’的真正含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