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棗花】3

“你可想好了?”

“嗯。”

“就算用盡全力,你也只能做得了二十年的人。”

“二十年……好長呀!!!”

“……”

都過去二十年了,他還是記得那個早晨跟她的對話,一字不差。

現在是下午,沒到飯點,但杏花村裏的位置早被占滿了,他坐在東南角最不起眼的地方,一邊剝著花生米,一邊看向所有人都翹首以待的方向。

晶光璀璨的琉璃簾橫在那裏,優雅地把杏花村的大廳隔成了兩個世界。

因為有棗花姑娘撫琴唱曲,杏花村的生意從未差過。棗花姑娘唱的曲子,連怡紅樓的花魁都比不上,棗花姑娘的模樣,走遍四坊也尋不到比她好看的,棗花姑娘的氣韻,只有天上的仙女才能有,棗花姑娘除了名字不夠別致,哪裏都是完美的——所有見過她,聽過她的人,都這麽想。

他給自己斟了一杯酒,他不愛喝酒,覺得喝酒誤事,但今日天寒,又身在杏花村這樣出名的酒館,起碼成該裝裝樣子。

從進來坐下到現在,凡是經過他身邊的女子,不論年紀,沒有不偷瞧他的。多好看的男人,睫毛那麽長,眼睛那麽亮,鼻子那麽高,臉龐的線條挑不出一點瑕疵。就是穿得太隨意了,灰撲撲的舊袍子,粗糙得像一大塊洗碗帕,隨便用一根黑腰帶系著,沾著泥土的舊布鞋也不打理打理,一個用舊布纏起來的細長包裹擺在靠裏的凳子上,放在隨手就能拿到的距離裏。

這樣漂亮的人,應該是不修邊幅的世家公子,應該是讀萬卷書的俊俏書生,應該是紅粉叢中遊刃有余的倜儻郎君,這是多年來,各位陌生人關於他的猜想,可誰都沒猜中。

誰會想到這樣一個纖瘦挺拔、姿容出色的年輕男人,會是個以降妖除魔為業的道士。知道他的人,都尊他一聲厲天師,不知這是他的姓還是他的名,總之,他很厲害是真的,落在他手裏的妖物,從無生還的可能。

有時候照鏡子,他也覺得自己不像個道士,長得不夠蠻橫,不夠有力。而且,只要他笑,就很暖,不笑,就很冷,所以他從來不笑。有時候他故意不刮胡子,摸著滿臉紮人的胡茬子,他覺得這樣挺好。

但今天他刮胡子了,刮得特別幹凈,當一個糙爺們兒的心思,被杏花村裏的酒與人輕易化解掉。

記得二十年前,他被師父撿回去養,那座比茅房大不了多少的道觀連個名字都沒有,但那裏成了他五歲之後的家。

師父愛喝酒,但不許他喝。師父懶得要死,卻逼他記熟各種心法咒語。師父帶他去無名荒山裏修煉,自己找借口跑了,留他一人在深山中,收拾了兩條蛇精、三只蜈蚣精,以及一只豹妖。握著沾滿妖血的桃木劍,他才突然知道,原來自己已經這麽厲害了。

可師父還是不滿,說你啊就是長得太俊秀,沒什麽震懾力,搞不好還會被妖怪看上,麻煩啊麻煩。

他覺得師父太不正經,世間妖邪太多,誅之不盡,老東西還有心情開玩笑。

他對自己很嚴厲,練法、練劍、練心,沒有哪天是浪費的,既然要當天師,就要有該有的覺悟。

破道觀的隔壁是一處民居,住著一對沒有孩子的中年夫妻,他們的院子裏,有一棵不知年歲的棗樹,未見他們悉心照顧,卻每年依然按時開花。一到花期,藏著甜味的淡香就會越過墻頭,落到他鼻子裏,這香氣與尋常棗花頗有不同,哪裏不同又說不上來,總之,無數個月夜,他在一地銀光裏舞劍,棗花的甜香就是他唯一的陪伴。

他喜歡這個味道,溫柔綿長,從不爭鋒人前。從五歲到二十歲,他把一樹棗花的香味當作了朋友,畢竟,他真的沒朋友,每天除了在觀中修煉,就是外出殺妖,所有想跟他做朋友的人在知道他的身份之後,都猶豫了,因為他們害怕妖怪,順便連他一起怕了。喜歡他的姑娘也有好多,但每個都在靠近他之前,就被他用最冷的眼神最無情的言辭趕走了。他是道土她們不知道嗎,道士怎麽可能有男女之情?

就在那年棗花開的時候,師父在喝了一葫蘆的酒後,再沒醒過來,連死都帶著滿足的笑。他感覺這老家夥的一生就是個謎,活得太自在,說不定他真的脫掉臭皮囊,羽化登仙了?老家夥曾說,自己已經有三百歲了,要是徒弟你肯努力,說不定活得更長。問題是,他根本不需要活那麽長啊,人生近百年,已經很久了,為何還要執著更長?而且老家夥說不定是騙人的,三百歲的人,已經算老妖怪了吧!

觀裏突然就冷清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