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司南杓

一個人要是有所畏懼,那麽他就不是神,也不是不可觸碰的存在了。

公元前219年 秦始皇二十八年

才剛剛十一歲的胡亥端坐在案幾後,低頭看著案上擺著的一個木勺子,在這個木勺之下,還有一塊中間光滑的木板,周圍還刻著許多方位。

胡亥嘗試著撥動木勺,不管勺子轉動了幾圈,勺子柄總是固定停在一個方位。胡亥感興趣地問道:“夫子,此為何物?”

在偏殿的角落裏,站立著一個高大的身影,對方的臉龐隱藏在陰影處,讓人看不清他的長相和表情。只聽那人徐徐道:“此物名司南,木勺為杓,杓內嵌有磁石。司南之杓,可永指南方。”此人的聲音低沉之中有些尖細,再加之其刻意的拿捏,保持著不高不低的一個聲調,讓人聽起來非常不舒服。

胡亥卻已經習慣了對方的拿腔拿調,他只覺得透過窗欞射入偏殿中的陽光有些刺眼,微微眯起雙目喃喃自語道:“司南司南,司乃掌管承擔之意,南方不是一般的方位,司南……可這木勺,所指方向根本不是南面,而是東面……夫子,這司南杓定非凡物吧?”胡亥年紀雖小,但也知道自己這個不怎麽搭理他的夫子,主動送到他面前的東西,肯定不是普通的物事。雖然這土黃色的木勺看上去平凡無奇,只是非常光亮潤澤,包漿鋥亮,一看就是年頭久遠。

“《周易·說卦》曰:‘聖人南面而聽天下。’自古以坐北朝南為尊位,故天子諸侯見群臣,或卿大夫見僚屬,皆面南而坐。”

趙高說到這裏頓了頓,隱藏在黑暗中藏著近乎妖邪魅力的雙目閃了閃,才平淡地續道:“帝位面朝南,故代稱帝位。此司南杓是自趙國王宮收繳而來,旁人皆以為此物失靈,但臣則認為,此物所指的,是帝君的位置。”

“啊!無怪乎勺柄指向東方!”胡亥合掌大笑,因為他的父皇秦始皇正去泰山封禪東巡,正是東方。胡亥愛不釋手地撥弄著面前的司南杓,天真無邪地仰頭問道:“夫子,此物為何不進獻給父皇?”

趙高的唇角在陰影中緩緩地勾起一抹冷笑,口中依舊是毫無起伏地淡淡道:“陛下求長生不老藥,豈能容此物存在?若是某一天,此司南杓不再指向他,而是指向你的兄弟之一,那又將如何?”

胡亥撥動著司南杓的手一滯,木勺滴溜溜地在木板上轉了幾圈,依舊分毫不差地停在了正東方向。

“臣遍查典故,推測此司南杓怕是商紂王所有。也正因為此物當日所指西方,商紂王才囚禁西伯侯姬昌,殺其長子伯邑考。只是商紂王依舊未下狠心,伯邑考之弟姬發滅商,史稱周武王。”趙高這番話說得極慢,但每個字都說得極清晰,確保一字不漏地傳到胡亥耳中。

胡亥年幼的心裏泛起一股足以噬骨的寒意,但卻又像是著了魔一般,一遍又一遍地撥動著面前的木勺……

“而此物……不止可以……指向帝位……還可……”

胡亥從夢境中驚醒,呆呆地看著白花花的天花板,許久都沒有回過神。

到底夫子後面說的是什麽呢?不管夢到這樣的場景幾次,後面的話一直模糊不清,斷斷續續的……好像是遺忘了很重要的一件事一樣……

看來,他確是聞久了可以影響人夢境的月麒香,越來越多地回憶起那些記憶中非常久遠的歲月了。

因為他,真的不想清醒過來。

胡亥撐著身體坐起身,赤色的眼瞳在屋內環顧了一圈,果然如他入睡前一般,冷冷清清。

他又一次,被皇兄拋棄。

他又變成了一個人。

盡管已經過了半年,但他依舊不肯認清這個事實,每日都沉浸在月麒香中不可自拔。

鳴鴻就站在他床前的衣架上正閉著眼睛睡覺,怕也是因為這室中濃郁的月麒香,也不知這小東西能夢到什麽。

胡亥側著頭發呆了許久,這才起身熄滅了點燃的香篆,打開空調換氣。當室內濃郁的香氣轉淡時,小赤鳥便動了動腦袋清醒了過來,它先是用嘴喙梳理了一下翎羽,自覺得無可挑剔了,再撲棱著翅膀飛起,落到了自家少爺的左肩上站好,主動蹭臉求撫摸。

胡亥擡手給它順了幾下毛,順滑柔軟的羽毛在指尖劃過,略略撫平了他浮躁的心。

“只有你還在我身邊……”胡亥低語道,銀白色的眼睫毛蓋住了他赤色的眼瞳。

小赤鳥歪著頭一副呆萌樣,看到它的主人走向桌邊,便搶先一步跳了上去,用尖尖的嘴喙撥動著桌上的那個奇怪的木勺子。木勺在光滑的木板上不斷轉動著,像是永遠沒有停下來的跡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