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帕子

大公主的故事像一條漫長而漆黑的河流,漫過我的腳踝、膝蓋,一直漲到腰和胸,以至於最終將我淹沒。我一動不動地坐著,凍結了一般。似有許多年過去了,我四周堆滿了白骨。大公主身後,桃花越發妖魅而深邃。花蕊中依然有花瓣不斷復生,它許是來自地下花園的黑摩羅?大公主已經回答了我的問題,那不斷縈繞在我腦際中的花朵,令人眩暈的漩渦,它有一個陌生的名字——黑摩羅。

大公主說,你一定覺得許多年過去了。事實上,也的確已經過去了許多年。不過,過去的,是我的時間,你的時間沒有絲毫減損。你的心跟著我去了很遠的地方,現在我將它放回原處。這是桃花的夢境,我們都在原點,並未隨時間移動,你看鐘表上的指針,雖然在一刻不停地繞著中心環行,刻度卻並未隨之更改,在桃花完全墜落時,時間又會回到它開始的地方。現在桃花正盛,桃枝並未因為脫離樹身而枯萎凋謝,這就是說,時間像花瓣一樣不斷重復復制而沒有任何改變。事情就是這樣。如果你緊盯著一朵從枝頭飄落的花,跟隨那朵花,你會覺出,時間無休無止,僅僅桃花墜落的片刻,就有你一生的長度。我牽著你的手回到在這裏,現在我告訴你,你回來了,你感覺到了嗎?

是的,你回來了,就好像你剛剛走進這間屋子,又剛剛落座。這是一個靜止的無時間地帶。別忘了我是這宮裏的女薩滿,而你是預言中接替我的人。我將這一切告訴你,並不意味著我會退出對決,而是,你將要去迎接和完成預言中的使命。要知道,預言只說你會來,卻沒有說誰勝誰負。

花朵依然不斷從中心繁衍,屋子裏盛滿了如倒影般層層疊加的花蕾和花瓣。這一切看似薄紗,卻具體真切。我在翊璇宮,或是在翊璇宮以外的某個地方,無論身處何方,都不重要了;我是在1894年,還是在1865年,這些也不重要。對我而言,重要的事,是同治皇帝的皇後,阿魯特氏寫在帕子上的那首納蘭詞,意味著什麽?我要聽到阿魯特氏的聲音。儲存嘉順皇後物品的,是一個黑色的檀木匣子,裏面有我曾經試戴過的碧玉頭釵,還有手珠、戒指,它們比原先又小了些,分量又輕了許多。木匣子分為上下兩層,有小抽屜將空間分開,下層的小抽屜,即是那方令我疑慮重重的舊帕,上面寫著納蘭容若的《釵頭鳳》。

我取出舊帕,放在桌子上,猶豫著,觸摸那些已經模糊的字跡。這是阿魯特氏的時間,筆畫建構了她的世界。她曾占有紫禁城的一席之地,如今卻是令我猜不透,想不清的謎團。現在,得由她來揭曉謎底。我順著書寫的方向,持續觸摸那些冰冷如同肌骨的墨跡。舊帕子在我指間忽明忽暗,似夏夜螢火。

皇後是位飽讀詩書的女子,在我觸著這方舊帕時,幽微的螢火間或閃爍絢麗的光彩,伴有墨硯澀澀的香氣。我聽到輕輕的嘆息聲,像細雨,又似暗夜的風聲。

我還是看不清她,雖然她的輪廓從暗處顯現。她猶豫不決,由於心事重重,而在廊前獨自徘徊。我見過她穿著龍鳳袍的畫像。現在雖然形態模糊,卻依稀可見那尖俏的下巴,憂郁沉靜的目光,挺立的腰身,以及令人不覺而生敬意的氣質。宮裏的老人偶爾說到她,說她的行為舉止,沒有一處不符合禮儀規範;說她說話時,聽著像春風拂面;說她的顏容,雖不是傾國傾城,卻端麗精致,看著讓人心情疏朗。

這就是同治皇帝喜歡她的原因。他與阿魯特氏一見鐘情,寧願違抗生母的心意,娶她為後。而她生來是皇後的材料,據說這是當年王公們一致的看法。現在,她就在離我不遠的地方。她完全處在另一處空間,當我望著她時,像是已經脫離翊璇宮,而去了她所在的地方。我提醒自己,我還在翊璇宮,大公主也在旁邊注視著這一切,所有的,只是時間的幻覺。我將要聽到的,是一段記憶應召而來的聲息,一切並不值得留戀——漸漸地,嘆息聲變成了耳語,又變成了誦讀,從開始時的頓挫,時有間斷,到後來暢如湧泉,皇後阿魯特氏的聲音潺潺而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