處決(第3/5頁)

“安公公,您說錯了,我並未犯下錯誤。您難道是在挑撥太後與公主的關系麽?太後讓公主監督綺華館織造事務,這說明……”

“福錕,你太放肆了!這裏豈是你說話的地方?你不覺得你來這裏一直就精神恍惚麽?這是因為你即將看到自己,你真正的自己,現在,福錕,是時候了。”

“安公公,我不就在這裏嗎?”

“不,你不在!你在喝茶嗎?你在說話嗎?不!現在來看看真正的你自己。福錕,為福錕大人再斟上一杯茶!”安公公的聲調驟然嚴厲。

“安公公,你在說笑吧?”我問。

一直低著頭的領頭太監過來為福錕斟茶。

“把頭擡起來。”我說。

“奴才不敢。”

“恕你無罪。”

他擡起了頭。跟福錕一模一樣!他是另一個福錕,不,這個說法不夠確切,他簡直就是福錕本人。這兩個人一點兒區別都沒有。福錕愣愣地看著眼前的另一個自己。

“你是……?”他指著這個人問。

那個人,那個福錕並不說話,只是望著福錕,目光冷漠而堅定。他們就這麽對望著。

“安公公,你這是開什麽玩笑?這,這不是太嚇人了嗎?”

“公主,福錕大人來前已經準備好了,現在他夢寐以求的事正在發生。”

是的,事情正在發生,無可阻止。

福錕,那個領頭太監,他們對視,難舍難分,目光裏充滿了過度的熱情,像是要將對方吃下去才肯罷休。

“你就是,你就是……你就是我?安公公,你說他就是我,就是福錕?他就是夢裏的我?是我失去多年的夢?”

“福錕,別移開目光,看著他,看著你自己,你不總是想要回你自己的夢嗎?機會來了,接近他,拿回你的夢!”

兩個福錕對視,目光糾纏在一起,像兩股糾纏在一起的線。福錕伸出右手,像是要確認對方是否真實,對方也伸出相應的那只手,這一幕就像是在鏡子裏一樣,兩個完全一樣的人,手指碰到了一起。他就是福錕夢中的自己。安公公說過的,別老看著它,它會殺了你的,花中有另一個自己,那個自己會獲取你的能量。我大喊,福錕,別看著他,別碰他,離開他!已經晚了,他們雙手互相重合在一起,鏡子裏的兩個人如此接近,鼻子觸到鼻子,額頭觸到額頭,膝蓋碰到膝蓋,身體觸到身體。福錕,從上面綺華館一路與我來到這裏的福錕,像紙片一樣起皺,扭曲,最後竟像十分脆薄的墻皮一樣,像一塊冰一樣,化解了,分解了,分解得如此幹凈而徹底,連同衣服鞋襪。他的夢用一股強大的、看不見的力量吸走了他所有的器官。空氣裏,他變得幹癟,淡薄,越來越淡薄,模糊,終至於無。連一句完整的話都沒有留下來。他說的最後兩個字是:

“你……你……”

我像塊木頭僵坐在座位上,猶如坐在夢的一端。我感覺不到自己的心跳,也覺不出自己在呼吸,只是緊盯著福錕剛剛消散的地方。這是我親眼見到的一幕,如此真實又虛幻。這個過程依我的理解,也許可以這樣復述:在兩個福錕之間有一面鏡子,福錕看見的,其實是鏡子裏的自己,只是他沒有意識到,那只是一面鏡子,他被自己的影子迷惑了;這時,有人拿走了鏡子,但是消失的卻是鏡子外面的福錕。事情就是這樣,就是這麽瘋狂。

“太瘋狂了,安公公,這……太瘋狂了……”

我在說話,可連我自己也聽不到自己的聲音,我沒有力氣,只是僵硬地坐在座位上,兩眼直望著福錕的空座位。當我還是一個小格格時,在恭王府裏午睡,福晉曾說過,你被夢魘住了。夢魘就是這樣,我知道是在做夢,眼睛是睜開的,卻並未醒來,我還在夢中,我還能聽見,也能看見周圍的聲音和人,也能思考,我想這時該有人叫醒我,我呼喚福晉、父親,請他們叫醒我,但是沒有人明白我,即便有人來,最多也只是幫我掖掖被子,沒有人叫我的名字。叫我的名字吧,我繼續呼喚,我張著嘴,沒有人能聽懂我,我僵直躺在床上,就像現在坐在這裏,我期待聲音,期待有人扯扯我的胳膊,推我,將我從魘住的夢裏喚醒。我只能這樣醒過來,福晉輕喚我的名字,或是笨手笨腳的丫頭撞翻床頭的茶杯,或是有人看出我的困境,掐我、拍打我,只有這樣,我才能醒來,喘息著,將缺少的呼吸搶回來。此時,我需要的是聲音,任何一種聲音,我需要從這裏逃離,跑得越快越遠越好。我真的跑了起來,卻沒有喘氣聲,我回頭,什麽也沒有發生,我還是僵直地坐著,原封未動,我盯著福錕離去後留下的另一個福錕。他是福錕,鏡子裏的人,兩手垂立,面無表情。真正的福錕臉上是有表情的,這個福錕沒有。這個福錕無疑也是福錕,是福錕夢裏的自己,他站在桌子對面,這時又轉身對著安公公。安公公十分平靜地看著這一切,他熟悉這個過程。這是一次行刑,一次處決,幹凈而了無痕跡,一個人連半點殘渣也不留地消失了,被殺死了。他,安公公,就在我眼前處決了一個人。就在我面前,用另一個人替換了他——他是另一個福錕,他取代福錕,他要做什麽?接下來會發生什麽?我需要聲音,需要有人將我從這裏拖出去。這是一個被夢魘住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