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街(第2/4頁)

當他們經過,只要店裏有人,都會轉過身子,直盯著他們,一如水果店老板眼裏燃起的火苗。發廊裏,理發師傅和顧客從一面鏡子移開目光,轉過頭,目光穿過櫥窗的玻璃和一切阻隔之物。他們更像一群黑暗中驟然閃爍的貓,貓的眼睛。他們的眼神很遠,不是距離上的遠,而是恍然隔世般的遠。華文控制自己不要沿著這個思路繼續下去,卻抑制不住地想到,他們好似一直在等他們出現,他們好似知道他們要來,他們全都一個表情,一種眼神,一樣神秘。

華文牽著那拉,從被那拉點亮的視線裏穿過。

藥店的夥計偏著腦袋向外看,扶著櫃台上的顧客側轉,半倚櫃台,像停頓的鐘表。

他們從被他們點亮的視線裏穿了過去。

街燈暗淡,各家店鋪門前的燈光並沒有使街道更亮些。夜晚像潮濕的霧氣,越來越濃重,街道上卻漸漸有了人影,好像深黑的霧氣原先遮住了他們,而他們好不容易才從霧水中掙脫。

那拉從華文手裏抽出右手。她一直被他死死攥著。華文這才發覺自己的雙手不僅涼,而且汗津津的。他努力對她笑了笑。她正看著他。

“你在想什麽?”她問。

華文不自覺向身後稍稍瞥了一眼,他想,他和那拉不是走在街道上,而是走在一列目光裏,從一束目光走向另一束目光,被一束目光放下又被另一束目光撿起。他們正在被這些人的目光傳送到一個地方,向著一個方向……

“我在想……我的住所很近,待會兒去我住的地方好,還是送你回家好……還是送你回家吧,要不你爸媽該擔心了。”

“華醫生,結束吧,治療。”

“你是說我醫不好你?”

“我們,就在這裏分手吧,我自己回家。”

那拉徑直向前走,華文無法不跟在她身後。沒走多遠,那拉就站住了,目光凝聚,盯著不遠處。大約50米開外的街上,人影綽綽,忽隱忽現,一些剛剛支起的掛燈在昏暗處閃爍著。華文早聽說這一帶有鬼街,卻從來沒有逛過。鬼街是夜間舊物交易市場的民間叫法。鬼街上出售的東西大都是一些小飾物,舊服裝,小家具之類。可在這樣的天氣下,鬼街依然照常運行,讓人生疑。

“那是鬼街,已經在這一帶運行很長時間了。據說在鬼街上能碰到意想不到的東西,小護士們常常逛鬼街,也經常在一起比較淘到的東西。”

“鬼街,多不吉利的名字。”

“鬼街只是一個叫法,晚上才有,時間和地點都不固定。穿過這條街,拐個彎,有一家老字號飯館,我們進去吃點東西,休息一下,旁邊就是公交車站。”

“一定要經過鬼街嗎?”

“只有這條路。已經很近了。”

“我來過這裏,見過這條街。”那拉自言自語,“一個胖子說,給小姐買點水果吧。然後我和一個人向前走,我們走啊走,卻總也走不完。”

“夢?”

“我還夢到了蛾子。”

“夢?”

華文想要說及夢時,竟然失語了。他不想再聽到蛾子,蛾子摧毀了他。

“蛾子是從夢裏飛來的。”

他聽到她耳語般的聲音,她在繼續模糊他的邊界。這很危險。

不可阻止地,他們來到鬼街。當他們站在街口時,原來空蕩蕩的街道,已是人來人往,商販們兜售物品,大街上閑逛的人在堆滿舊物的街道上挑選中意的物品,與攤主討價還價。這條街沒有往日街道上的喧囂聲,人們在竊竊私語。就是華文剛才聽到的,風一樣的聲音。無法聽清他們在說什麽,那是一片難以辨別的嗡嗡細語,又有點像蛾子扇翅的聲音。

盡管每個攤位前都點著照明燈,街道依然昏暗。商販們大都用一種叫做馬燈的煤油燈。這種燈已經絕跡多年。每盞燈都有一個圓形的玻璃燈罩,罩子裏是一小簇火苗,一縷細細的煙霧環繞在燈罩內壁。這條街沒有路燈,一路都是螢火般又煙霧繚繞的馬燈,星星點點,暗幽幽的燈火一直延伸到像天邊般遙遠的赤紅色天空下。可這條街不會像看上去這麽長,絕無可能,即便是整體的街道改造工程,也不會,不可能讓一條道路無所阻礙任意伸展,悠長筆直,一直延伸到天際盡頭。這不可能。這條街沒有向右拐進去的路口,拐彎處的飯店,也不見蹤跡。道路整修,飯店搬家了?雖然他有陣子沒來這裏,但變化不至於這麽快,一棟樓說搬走就搬走,一點痕跡都沒留下?華文確定他們站在原來丁字路口的位置,老槐樹還在,槐樹四圍用花磚壘起來的圍護也沒什麽變化。只是樹下的報刊亭不見了。向右拐進去的路口去了哪裏?除了老槐樹,沒有任何跡象表明這裏曾經有過一個路口,沒有路標,沒有原先醒目的飯店標志,地面上甚至沒有斑馬線,是沒來得及畫上,還是另有原因?他得問問,問問飯店的去向,如果找不到飯店,也得問問公交車站的方位。他們最好還是去他的兩居室。華文讓那拉站在原處不要走動,朝最近的一個攤販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