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街

他們跑下樓梯,穿過掛號大廳,走過一片花磚鋪就的空地,沿著主路出了醫院大門。他們向那拉來時那條黑黝黝的人行道奔去。這條路有兩百多米長,他們只想跑到更遠,嗡嗡聲並未遠離,一直追逐著他們。他們面前出現了紅綠燈,而旁邊不遠處有一座新修的立交橋。他們轉身上了立交橋,重重的腳步在鐵橋上發出空洞的回音。過了立交橋是另一條街,那條街道在任何時候都喧囂繁華,各種店鋪鱗次櫛比。他們需要熱鬧的氛圍,需要走到人流中去,需要更多的聲響弱化和躲避那讓人暈眩的嗡嗡聲,在這聲音的追逐下,他們慌不擇路,只求跑得更遠。

上立交橋後,嗡嗡聲開始減弱,像被一道屏障阻隔。他們放慢腳步,停下來,看看身後。沒有蛾子跟上來。他們伏在扶手上喘息了好一陣子。此時路燈亮了,橋下車輛並不多,橋上除了他們再無人影。遠天是一片紅光。那片天空下,該是燃著一大堆篝火吧,華文想。等他們的喘息聲平息下來,嗡嗡聲跟著平息了。他們吃驚地望著對方,想從對方那裏知道,這到底是怎麽回事?他們無法回答。華文意識到,他精心設計的方案,被這些蛾子摧毀了。哪裏飛來這麽多的幺蛾子?

“我送你回家吧。”

“一早上,家裏地上全是死蛾子。爸媽掃了兩個小時,怎麽也掃不完,又叫了兩個工人幫著清理。爸說死蛾子像蝗蟲一樣多。”

華文無法繼續談和想蛾子的事。他想抽支煙,可匆忙中煙和打火機都落下了。要麽喝杯咖啡,找個合適的地方坐下來休息一會兒,躲過余下的時間。他巴望今天趕快過去,午夜之後,當第二天的日歷翻開,這種困頓也就翻過去了。蛾子制造了他此生最大的驚恐,他還處在這驚恐的余波裏。他覺得腦海中,那個確鑿無誤的世界,正在被這暗黑的天氣和雪白的不真實的蛾子侵蝕,一個界限被淡化了,他失去了邏輯,無法分析和推理這件事,無法解釋,無法說服自己,這是不是一場夢。

真實從未像今天這樣單薄,像蛾子的翅膀般虛幻,脆弱。

華文甚至不敢再看那拉。她是誰,來自哪裏,她是一團迷霧,充滿了煙的味道。她的出現是一個危險的信號,她身後拖著神秘的影子。她站在他身旁一米開外,望著暗紅色的天空,可她的形象從未像現在這樣模糊渾濁。凈園裏遍地都是死蛾子,他一想到那宅子裏的寂靜,就覺得現在他們無處可去。他不能丟下她。他們是一起被蛾子追到這裏來的,那麽,該去哪裏?去自己的兩居室,還是就在天橋上耗完這一天余下的時間?如果日歷將這一天翻過,他是否還有勇氣面對她?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再次,華文努力想要看清站在他身邊的人,他們只有一米之隔,但是要走多遠才能到達她?鐵扶手上凝滿了水珠,眼看就要下雨了,此地不能久留。他幾乎是很不情願地和她一起走過了這條嶄新的過街天橋,來到另一條街上。

我們找個地方,先吃點東西。華文說。

醫院的患者群造就了這條街的繁華。這裏能找到探訪病人的各種禮物,從水果鮮花到營養保健品,以及各類醫療器械,應有盡有。從立交橋下來,迎面是水果店。矮胖的店老板拿著大蒲扇驅蠅,敞開的店鋪裏,擺滿了鮮艷的果籃和一箱箱散開的水果。店鋪不大,門上繞著一圈不停變換色彩的彩燈。有位中年女顧客正在挑櫻桃。店老板見一對年輕人走過來,湊上來推銷水果。給小姐買些水果吧,剛從南方運來的荔枝,還有北京郊區的大西瓜,那,這是新鮮的葡萄……店老板瞥了一眼那拉,眼睛像團簇亮的鬼火。跟醫院裏一樣,那拉依舊是對周圍一切都目無所視、一無所知的樣子。也許是這個原因,周圍人也極少注意到她。人們只對對自己感興趣的事物有反應,那拉則像一個吸光物,並不提供這種折射,因此,大多時候,人們無法注意到她,她像一片羽毛,從人們身邊飄過。可那團簇亮的鬼火,卻一直縈繞在那拉背後。

然後是發廊、藥店、花店、服裝店、日用品店和旅店。每個店鋪都散發出特殊的味道。這條街是由水果、鮮花、垃圾箱、飯館、藥材、下水道等各種味道組成的。華文喜歡嗅這一帶的混合氣味,這能讓他忘記醫院的味道。他嗅著這裏,卻不能像往日那樣輕松。這不是往日的街道。太靜了,靜得讓人不安。不是全無聲響,而是聲音聽上去遙遠而失真。車輛的噪音完全消失了。華文忽然聽到一陣突如其來的竊竊私語聲,又毫無理由地消散。他向四周望去,街上沒什麽人。除了兩眼鬼火的水果店老板,他們走上這條街後,就再也聽不到說話聲。華文聽到的,或者說感覺到的竊竊私語,更像是回聲。如果,這竊竊私語聲不是來自這條街道,那就是他在幻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