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歸天馬 6(第3/4頁)



  左菩敦王並不把他的舉動放在心上,招呼他的手下全都圍著缺了口的火塘坐下,比劃著低聲商議什麽。翟朱屏息潛心聆聽,才知道他們後半夜便要在環山西北麓發起佯攻,吸引兵力,同時集合四萬騎兵沖擊東南面的缺口,好打開大隊進入的通路。趁著右菩敦部所有青壯男子忙於作戰,這二十余人會在環山內部盆地裏縱火擾亂,挾持世子。

  翟朱聽得心驚。白石冬場位於白石環山的山壁圍抱之中,唯有東南面一處隘口,易守難攻,後來者搶據冬場的希望極之渺茫。可若是這些左菩敦人的計劃得以施行,右菩敦部恐怕未必守得住這片性命攸關的冬場。他反復思量,暗自下定了決心,一旦再有人來探問帳篷內的情形,左菩敦人必然要拿開塞在他嘴裏的繃帶,讓他回答。到那時,即便立刻死於刀下,也要出聲示警,不能讓這些人順利潛入。

  天剛擦黑,巴庫送來了一桶摻著碎肉的熱大麥粥,在門外喊了翟朱幾聲。翟朱心頭又懼又喜,掙紮著坐起身來,左菩敦人卻根本沒有給他說話的機會。那個血人拼命咳著,從門幃底下伸出一只血手抓住巴庫的腳,像是個發病將死的人,巴庫拖著尖叫聲跑遠了。

  往後的數個時辰,翟朱只能眼巴巴看著那幫人吃飽喝足,圍火取暖,開始輪班休息。翟朱卻不敢睡,實在困得受不了的時候,他便開始心算郁非與亙白雙星的沖合軌跡。天亮前的一個時辰最是難熬,他只能使勁瞪著帳頂煙口中露出的那一點夜空,以免眼皮子不由自主往下耷拉。

  火焰的熱流往煙口蒸騰上浮,同時卻有什麽東西在往下墜,像是鹽,又像是焚燒骨殖的灰燼,裊裊地降落在青白的煙霧中,像是兩條虛空的蛇在相對纏繞。

  西北方遙遙傳來喧嘩,外頭有幾個人奔竄喊叫,音調嘶啞,聽不出喊的是什麽,打破了一夜的靜寂。低啞刺耳的獵號隨後傳遍營地,是長得仿佛永無盡絕的一聲,久久不曾間斷。右菩敦騎兵與臨時征召而來的男人們聞聲從營帳湧出,整隊編列,刀鞘拍在嵌了薄鐵的肱甲上鏗鏘作響,周圍一片沸騰。

  傷兵帳篷內的人全都睜開了眼,卻安然不動,守夜的小胡子打了個大大的呵欠,擠出眼角的兩滴淚,夢遊似的說:“他們分兵了。一大半往東南隘口,一小半往西北,估計要上山增援。”“不如預計的狀況理想。”奪洛仍然仰面躺著,兩臂枕在腦後,明藍的眼在火光下爍爍灼人,“不過只要右菩敦人分兵,就是好事。進來的時候都看見了吧,他們在隘口前面挖了不少壕溝,最遠的到了三裏開外,裏面紮滿尖樁,附近的守軍也異常警醒。咱們在西北山壁上造的聲勢還不夠大,得多加把勁,至少吸引一半的兵力過去,隘口那邊才有勝算。設法通知那邊的人。”“那家夥怎麽辦?”臭手指指翟朱。

  “就留在這兒,反正他也跑不了。”奪洛起身,束緊戰甲,朝翟朱投來譏諷的一笑。

  外頭的人聲開始漸漸散去,左菩敦人跟隨著他們的汗王離開了營帳,消失在亂兵中。

  翟朱掙紮著坐起來,不去看身下那些猙獰的死人,也竭力不去想自己剛才坐到的嘎嘎作響的東西究竟是人身的哪一部分。他想往前跳,被繃帶纏緊的兩腳卻不聽使喚,帶著身體重重摔倒在地。他幹脆就那樣橫著往前滾,蓄上好一會兒的力,才能讓身體翻過一面,折騰了許久才挪到火塘邊。翟朱艱難地直起上身,猶豫了一下,側對著火塘又倒下去。頭發立刻燒著了,發出令人作嘔的氣味,他還是咬著牙,努力把捆綁在身側的左手按到火焰上。皮膚嗞嗞作響,灼痛難忍,汗和眼淚啪啪地打在紅熱的炭灰裏,幸好嘴裏還填著東西,才不致叫喊出聲。繃帶終於斷了,他精疲力竭地向一側滾開,幾乎昏厥過去。過了許久他才找回力氣,掙開起泡蛻皮的左手,扯出嘴裏的繃帶,一點點將右手和雙腳也解放出來。

  顧不得敷手上的燒傷,他顛躓地沖出門幃,拽住眼前經過的第一個人。

  “左……左菩敦人來了。”他粗喘著說。

  戰士莫明其妙地看著他:“當然來了,那不就是?”他指了指東南。那兒是環抱冬場盆地的山壁隘口,無數飛躥橫流的明亮紅點撕裂黑暗,仿佛是這座沉寂已久的火山正要重新開始噴發。

  “不,他們已經進來了。就在冬場裏頭!”翟朱幾乎是哭喊出來的。

  話音未落,營盤東角已騰起了第一股野火,火頭異常高聳明亮,如同燃燒的巨大槍杆刺入夜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