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歸天馬 5

  越往西走,朔風越烈。

  每前進一步,都是在與風角力,人們用布包裹了頭臉,只露出被飛沙蟄得通紅的雙眼,眼角積滿黃塵。

  米夏逆著人流,跌跌撞撞地跑向蛇行的長隊末端。風在背後推搡著他,要是跑得慢些,便會被掀得滾倒在地。

  終於他找到了那輛裝飾兀鷹羽毛的黑篷大車,繞到車後,手腳並用攀上了後轅。

  後轅上坐著的人被嚇了一跳:“世子殿下……”米夏急忙爬起來捂住了他的嘴,撥浪鼓一樣地搖頭。翟朱被他捂得難受,翻著白眼使勁點頭,米夏才松開了手。

  “殿下怎麽不留在大閼氏身邊,到處亂跑?”他責怪地說。

  米夏壓低聲音:“你別管那麽多,我問你,那天晚上他們抓的那個舌頭呢?”翟朱警惕地皺起眉頭:“什麽舌頭?沒聽說。”“你不要騙我,就是雷鐸修格和朔勒一起逮到的那個左菩敦人唄。他受了箭傷,大合薩不會親自去給他包紮,一定是你去的呀。”孩子拉下裹臉的細羊毛披巾,銀眉下露出一對深紫的明亮眼睛。

  “這個……”身材魁梧的年輕合薩尷尬地動了動手指,仿佛想藏起手裏搗藥的木碗。

  “告訴我嘛,告訴我嘛。”米夏使勁踢著他的靴子,“你合藥不是還缺一副鮟鱇魚肝嗎?我去向父汗討。”“不行……”翟朱動搖了一瞬,立刻堅決搖頭,“現在不行。到了白石冬場以後,我再帶殿下去看那個左菩敦人。”米夏一下子垮下了臉:“為什麽啊?”“殿下你看那邊。”翟朱把小藥槌放下,指著遙遙的東南方。那裏與隊伍前進的方向恰恰相背,除了坐在後轅上的人,幾乎不會有人回頭朝那兒投去一瞥。

  米夏睜大眼睛:“那不就是雲嘛。”蒼穹早已隱沒,取而代之的是無邊的陰郁雲海。鐵一樣沉重的積雲被疾風推送著,撕扯著,洶湧奔向東南,像是隨時會俯沖下地,將一切敢於阻礙它的東西卷入滅頂之災。

  “不,不是雲。往地面上看。”米夏扶著翟朱的肩膀,在轅木上站起來,眺望天際。蒼灰大地的盡頭,翻滾雲渦之下,仿佛有一小團模糊黃影。他兩手揉揉眼睛,沒有錯,那是一股微弱的煙塵。

  “左菩敦人!”米夏低聲驚呼。

  翟朱點頭:“天氣很差,我想,現在目力所及也不過二十裏吧。也就是說,他們一個與我們幾乎一樣大的部族,十來萬的人,就追在咱們身後二十裏啊。”“那如果他們派出遊騎隊,只需一刻,就能趕到咱們眼前了吧?”米夏張著嘴,小胸脯起伏。

  翟朱抱住他的腰,扶他在轅木上坐下:“所以你可別亂跑啊,好好留在閼氏身邊。雖然奪罕爾薩前天夜裏剛突襲過他們的大營,可他們又快趕上來了,指不定什麽時候就會派出遊騎來襲擊我們呢。”“沒關系,有奪罕在呢。東陸的皇帝有幾萬人的羽林軍,住在石頭的高墻裏,奪罕都差點兒把他殺掉了,遊騎算什麽啊。”米夏說。

  翟朱怔了一下:“殿下,奪罕爾薩雖然勇猛,卻是個左菩敦人。你以為他與左菩敦人對陣,心裏好受嗎?那些人都是他的親族和子民……”“翟朱。”車篷裏有個蒼老的聲音傳出,是大合薩。翟朱一下子閉了嘴,滿臉懊悔。

  “才不是這樣。”米夏生起氣來,跳下車轅對著翟朱嚷嚷,“那些人根本不認他做汗王,他幹嗎要顧念他們的死活呢?明明是他們先要殺他的!”在翟朱逮到他之前,米夏已鉆過幾匹牧馬的腿間,繼續向隊伍深處跑去。他拉起披巾,把腦袋裹緊了,用兩手攥住,以免被風卷走,一邊朝每一輛篷車後頭張望。

  “嘿,小孩兒,亂跑什麽呢?”有人在馬上叫喊,米夏趕緊縮著頭逃開。

  馬蹄篤篤地追了上來,耳邊清厲風聲,套馬索已落了下來,把他兩臂連著身體一同箍緊。“放開我!”米夏跳著腳嚷嚷,徒勞地掙紮,把繩子繃得筆直。

  四蹄踏雪的栗色馬像風一般到了面前,騎手輕盈跳了下來,收緊手裏繩索,將米夏拉到面前。米夏倔犟地用屁股對著他,兩腳使勁扒著地面,卻被繩圈拽住,跑不出一步去。

  另一匹紅馬繞到米夏面前,馬上的人在風巾下笑了,聲音低婉動人:“這不是世子嗎?今天的字帖都臨完了嗎?”“桑茉老師……”米夏驚恐地擡起頭,看著眼前窈窕的女子,吞了一口唾沫,又慢慢回頭去看繩索的另一頭,“雷……雷鐸修格。”高大的射手有雙永遠微笑的金色眼瞳,此刻米夏卻覺得那笑意異常危險。雷鐸修格一提手裏的繩子,米夏像個小小的木偶原地轉了半圈,不得不與他面面相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