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歸天馬 4(第2/11頁)



  那一小支人馬悄無聲息地接近營帳。大雨模糊了視線,很快他們的身影便溶入夜色,不復可見。奪洛默計著時間,手指無意識地搓揉一團草葉。過了一刻半,他心頭隱約浮起一層疑雲。

  太安靜了。

  方才的斥候來去謹慎,路上也只走了兩刻,法特沃木他們早該到了。那些家夥都是出眾的騎兵,卻不是刺客,殺人的時候總是大刀闊斧,沸反盈天。可是眼下一切寂靜如死,馬蹄、人語、哭喊……什麽也沒有。等待漫長得令人心焦,他緊緊攥住刀柄,克制胸中的沖動。

  幽暗的影子仿佛從黑夜盡頭沖出,疾馳而來,隨後是兩個、三個,乃至整支騎隊浮現在視野中。總共只有十余人,不是敵人,是法特沃木他們回來了。個頭高大的灰花馬直沖到他眼前,才被主人猛然兜轉方向,法特沃木尚未開口,奪洛已經明白他要說些什麽。

  “裏頭沒人?”騎兵頭領喘息著,點了點頭。

  鹿渡灘水流平緩淺靜,是右菩敦部渡河西遷的必經之路,在河灘附近零星布下無人的營帳作為誘餌,是個聰明的主意。他們方才貿然現身,接近那些營帳,只怕附近的右菩敦暗哨早已循蹤發現了他們的埋伏,轉頭趕回大營送信。這樣風疾雨驟的夜裏,要找到草海中孤騎奔馳的暗哨,根本是在做夢。

  “起來,起來,都起來!”奪洛放聲吼叫,保持靜默並無意義,他們早已暴露。“上馬!準備突襲!立刻出發突襲!”騎兵們從油布底下鉆出來,推絆著,詛咒著,所有能撞擊的東西都發出響亮的鏗鏘聲。每個人都在奔跑,彎刀拍擊大腿,腋下夾著輕盔。有人腿腳麻木,無法保持平衡,有人被暴躁的戰馬咬了胳膊,大聲辱罵那匹馬的母親。這些人的談吐舉止從不文雅,卻都有野狼般的敏銳與強韌,很快都在踢蹬不安的群馬中找到了屬於自己的那一匹,像黃蜂般轟然上路。

  一刻過後,他們到達鹿渡灘南岸,在此分為三股,奪洛自領一支,沿河向東直進,將最早出現在守夜的右菩敦人眼前,吸引他們的注意,而法特沃木帶一千五百人渡河由北岸攻入大營,最後一支與法特沃木同行,但走得更遠些,在右菩敦大營東面渡河,迂回包抄。

  快,快,快。

  奪洛打馬奔馳,鼻子裏灌滿寒風和自己身上的火油氣味。雨點在半空就已凝凍,化為冰粒,打在輕皮甲上嗒嗒作響。戰馬在寒冷的空氣中吐息,肩上蒸蒸升起乳白汗氣,人們的手指纏繞著用以保暖的薄氈條,卻還是凍得發木。

  “爾薩,會不會太遲了?”老護衛阿孜雷並馬過來,呼嘯的寒風讓他蒼老的聲音變得支離破碎,“說不定那個報信的遊哨已經趕回右菩敦大營,右菩敦人現在已經跳起來穿盔甲啦。”阿孜雷的擔憂是有道理的。原本奪洛想要的是一次來去如電的突襲,一擊即退,絕不戀戰。一旦戰況開始膠著,他們便會陷入劣勢。

  “那就再快點。”奪洛鎮靜地回答,“多燒點糧車,多給他們留幾個死人和寡婦。在他們哭著收屍埋葬的時候,我們早就到了白石了。”前方的天空一角是奇異的暗紫紅色,積雲層疊。部族轉場的行蹤從來也無法隱蔽,白天有滾滾的馬踏塵煙跟隨大隊,夜裏數以千計的火把更會暴露大營的所在。

  地平線上模糊的光霧逐漸清晰,顯出了大營的森森輪廓,奪洛縱馬跑得更近些,才勒緊韁繩,身後騎兵們紛紛止步。

  阿孜雷驚異地眯起眼睛眺望:“他們的牧群在哪兒?”“我們可不是來找羊的,大叔。”騎兵中有人悄聲回答,跟隨其後的是一陣輕笑。

  右菩敦人的營盤紮在鐵河南岸,比預期的規模小得多,卻異常密集。數萬營帳層層套疊,圍成雜亂的同心圓環,每層都留有方便馬匹進出的斷口。營盤外圍一周空出約有二百尺,再向外,一面是寬闊清淺的鐵河,另三面都是臨時搭建的攔馬籬。圍籬粗疏而簡陋,用荊棘與樹杈搭成,卻高過人頭,若是企圖單憑速度沖開缺口,首先就會摔折脖子,即使戰馬僥幸跳了過去,也無法保證騎手那時仍在馬背上。圍籬內側每隔百步就有守夜的火堆,熱流向上蒸騰,扭曲了夜色。

  一定是他那在東陸長大的弟弟的主意,奪洛的嘴角忍不住微微一勾。

  幾年前,啞巴曾用石子與荊條在沙地上擺出過與此類同的布局,只不過是四面設障,而非一面臨河。奪洛對此付諸一笑。只有長年居住在石頭城墻中的東陸人才會生出這樣愚蠢的想法,草原地勢如此廣闊,無遮無攔,即便河水或山脈提供了一道天然的防線,仍有其余三個方向可以進攻。無論何時,在瀚北畫地為牢,固守一處,都無異於自掘墳墓——只除了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