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人短章 汞耳

在書店而有艷遇,是人生最值得紀念的事情之一。

起始平凡——不過是看到隔壁那女郎手裏拈一本一樣的書。不,不是蘭德詩集,不是莎士比亞,或者管錐編那麽偉大的,身為商業社會中地位穩固而決不特別的一員,我們都在爭著瀏覽“執行力”,以增加自己與老板的話題。

看得癡,有點放肆。我在那嫩滑手背輕輕一撫。她受驚小臉從書頁後閃出來,嗔怪眼神無辜無邪恰似一泓淺水,喜怒都見到底。我向她微微笑:“去喝杯咖啡?”到這裏,我有三種命運可以預見,一記耳光,決絕背影,或理想化一點,是一個愉快的,與美人相對的下午。

而我得到的,當然是第三種。

因我態度溫和,語氣誠懇,也因我氣質純良,神氣潔凈,還因我衣著華貴,相貌英俊。

倘若問那個更重要,我猜大抵是最後一樣吧。人人都說眼見而實,阿瑪尼的商標的確是比較容易看到的。

那天天氣很好,風很柔和,我選的咖啡廳很正點,咪咪我的女郎很愛笑。當我們相攜走入夜色裏,一種世人喚做依戀的情緒,不知覺已鋪天蓋地。

於是一直約會下去。

物質社會,物質男女,討好她的橋段配套出品,無須新鮮:雲焚似的火鶴花,天天送一打到門,無休止的電話,接來送往,設計驚喜旅行,一次飛到埃及,一次飛到夏威夷。堅持三個月。她須臾不願再放開我。

然而顏色漸憔悴,似有些心事解不開。

一日相聚後,我離開便發現忘記拿手表,回身要按門鈴時,聽她在裏面細細聲哭,悲涼摧心肝。一時大驚,大力拍門,不見她應,立刻飛身撞上,將門硬生生沖開,結果五體投地之余,擡眼看到她一臉詫異立在面前,楞了半天,納悶的問:“你幹嗎?”淚痕已凈,聲調尤咽。我上前吻她發端,柔聲說:“無論發生什麽事,我始終跟隨你。”承諾最易變做謊言,倘若經不起考驗。第二日考驗便來了。

咪咪約我在第一次聚會的咖啡廳喝下午茶,要伯爵紅茶配秘制曲奇餅。她在頭一個小時半個字都沒說,不停吃,不停喝,不停上廁所。我終於按住她拼命翻酒水單的手,那肌膚觸覺在我指尖下如此消魂。“咪咪,我愛你。”她身子大抖一下。

然後把左手取了下來。

整一只手,從她的腕上,幹凈利落的,取下來。放在桌上。旁邊的客人瞥見,臉色大變,落荒而去。咪咪臉色慘白,眼簾深深垂著。許久,一字一句說:“我十八歲那一年,騎摩托車出事,手碾碎了,現在這只,是整容醫院配給我的。”我沉默下來。

咪咪眼淚一點一點落在白色的咖啡桌面上。我猜她一定有相似的經歷,下一秒擡起頭,男人比來時走得快。

可是我當然和普通男人不一樣。伸手過去,我輕輕撫摩那只看起來仍然很有生氣的手:“在那裏配的手?真天衣無縫。在一起那麽久,我竟然半點知覺都沒有。”她疑真疑幻,看我神色如常,又看看自己的手,裝回去:“是啊,當真奇怪,我經常都忘記這只手不是我自己的。除了可拆可裝以外,和真的並無兩樣。”我向她微笑:“咪咪,即使你全身都是假的,我也愛你。”她極驚喜,嘴巴張著,眼淚再次湧出來,我觀察了一下,其他不知道,最少她還有顆牙是假的。

連假牙我都可以容忍,那就不用多想了。單膝跪下,拿出戒指捧到頭頂。咖啡廳音樂應景的變成“I‘LL ALWAYS LOVE YOU”。

“咪咪,嫁給我。”

新婚夜。興頭上,不醉無歸。咪咪滿臉飛春給我抱回房去,嚷嚷了兩聲“再來,再來”,便暈暈睡去,昏黃壁燈下,她左手搭在床邊,指尖微微顫動著。

輕輕握住。淚水忽然湧出我眼眶,哽咽著我呼喚:“阿離。”好似兩枚放到烈火上的琥珀,那只手與我的掌心一同漸漸軟化,漸漸軟化,直到彼此都失去形狀,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不可區分,流動回轉中有聲音說:“你怎麽就追來了?”我的歡喜都要膨脹出胸膛,整個人跪下去。那聲音嘆息一聲,柔柔道:“癡兒,我妄化物形,致人傷殘,說不得要來替身以償,讓她一世如常才好。你卻跑來做什麽。”

阿離,阿離與我,本是寄居山間的兩只汞耳。常化作世間萬物,不過玩耍。誰知十二年前,阿離遠遠瞥見路上一架法拉利極速奔馳,心血來潮,化身為跑車前去爭競,不慎卻將當時開著小摩托車兜風的咪咪撞落,失去一只手。她內疚之下,追去咪咪就醫的整容醫院,化己身為手,使其後半生圓轉自如,不致過於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