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說 第二章

好人素枝

我媽老了。沒有人比我更清楚這一點。

每一分鐘我都在注視著她生命的流失,與逝水一樣不容挽留。任何時候,她歡笑的時候,她哭泣的時候,她耍賴的時候,她發呆的時候。她有限的活力如一碗稀薄的牛奶,不斷潑灑出來,蒸發在空氣裏。最後只會留給我一個空曠的碗底,青花瓷的,冷清清冰冰涼。

我因此寵溺她,好似她寵溺我。

那是很久很久,人類愛這樣說——很久很久以前。

她曾經工作過的那家夜總會叫做“蜂會”,是彼時城中最火熱的場所,霓虹燈把夜都照亮,夜夜笙歌。倘若她的人生有過夢想,我猜就是成為那場子中當紅的姑娘。當然她看過其中的辛酸血淚,不過,風光後被小白臉卷盡錢財之類的命運,似乎好過一輩子收拾酒後汙穢的地板——那就是她的工作。

她一定那樣想過。可惜一直不果。

那家夜總會三年後結業。她唯一的收獲,是一個從後巷垃圾堆裏揀來的小孩。沒錯,就是我。

小白在客廳裏一坐定,便開始吃他一直抓在手裏的豆渣蛋糕,上面沾滿灰塵,卻完全不影響他的食欲。他吃得“吧唧”有聲,不斷贊嘆。

考慮到他身體的強壯程度,我懶得告訴他裏面含有大劑量的砒霜,本來是準備毒殺耗子的。他一邊吃一邊問:“喂,你三十年前是怎麽從狐山逃出來的?居然那麽多年捉不到你?”

我瞪大眼睛:“什麽,我怎麽逃出來的?我不是被你爹一腳踢下山來的嗎?”

他對八卦的興趣一點兒不比我媽少,立刻湊上來:“什麽?我爹踢你?可是長老們都說你是自己跑了,為了隱藏法力不被追蹤,還化身為嬰兒。”

“歷史,什麽是歷史!就是當權者寫的小說!”我義憤填膺地嘀咕。

小白定格成一副興味盎然的電影膠片,灼灼地盯住我。我只好解釋道:“其實也沒什麽,我就是跟狐王玩玩遊戲,正好被你爹撞見。他老人家一時誤會,念了一個加強的‘風疾咒’,我就給掃到這裏來當BB了。”

他很納悶:“玩什麽遊戲後果那麽嚴重啊?”

我沉默了一下,終於還是告訴他:“荊柯刺秦。”

小白一叠聲傻笑的時候,我媽醒了,還糊著厚糨糊的臉從臥室裏一探出來,盯著白棄足足發了十幾分鐘的呆,然後才慢吞吞地說:“囡囡,我餓了。”此時是晚上十一點,下午七點逛街結束時吃的晚飯:一頓由開胃菜、兩道主菜以及甜品和飲料構成的大餐。她被撐到需要我背回來的慘狀猶在眼前,居然現在又餓了。

我不理會她,她自己便進了廚房,片刻後又跑出來,臉上帶著蒙娜麗莎一樣神秘的微笑。沒多久,“砰”的一聲巨響傳來,我用腳趾頭想,都知道她又開著微波爐門在煮蛋。

沒精打采地走進去收拾殘局,滿地滿墻都是雞蛋的殘骸,黏在壁紙和地板上。我轉頭看了看跟進來的小白:“有辦法沒?”

他吞下最後一口豆渣蛋糕,也不說話,手指在空中畫了一個圈。一陣低低的尖銳的呼嘯聲在圈的中心隱約響起,像氣球爆炸般四面擴散開去,轉眼將整個廚房納入勢力範圍之中。等小白的手指垂下時,不要說區區雞蛋渣,連爐具上幾十年來積累的油泥都消失得一幹二凈。整個廚房的光亮程度比外面高出一倍以上。

他聳聳肩膀:“風疾咒拿來做清潔好像也不錯啊。”

看他似乎頗有打造成為新一代家庭煮男的潛質,我立刻打蛇順棍上:“是啊是啊,你看多幹凈,不如你以後就住我家好了。我煮飯很好吃的。”

聽到“飯”這個字,他喉嚨裏分明有口水隆隆滾過,使我幾乎產生勸誘得手的錯覺。不過現實總是那麽殘忍,他立刻冷冷地拒絕道:“狐歷承天第八年,我率軍戰於驚龍野,大勝,敵奉龍肝鳳腦等極品食材千余斤,另附食牙族長老一人求降而不可得。哼,何況你做的飯。”

前面那一通話,半文半白,不文不白,使人憋氣,不過其中幾個關鍵字我還是很懂的,比如說食牙族眾。這是非人世界中最頂尖的易牙妙手,所烹制的食物,甚至可以起生死肉白骨——這句話一直都印在食牙族的對外宣傳冊上,其具體的意思是,可以讓死掉的人聞到香味都復活,還可以用骨頭煮出肉的效果。

仿佛覺得我被打擊得還不夠悲慘似的,白棄拍了拍手,說道:“你抓緊時間收拾吧,我一個時辰以後來接你。”輕輕跳上廚房的窗台,他悄然消失在夜色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