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一、鄒銘(第2/3頁)

只有一個人從來不笑,那是瞎眼木克。這個河絡原來叫眼鏡木克,來到這裏沒多久就徹底瞎了,綽號自然有所改變。淩方時常說,他不能想象,這個目不能視物的小個子是怎麽在這座活地獄上安然度過四十年的。他就像一塊沉默的巖石,幾乎不說不笑,有空的時候就是在島上亂走,他在島上已經呆了四十年,沒有眼睛也能記住每一塊石頭、每一根枯草,並且能敏銳地覺察到天氣變化,避免被突如其來的海潮卷走。有人打趣說,如此這般堅持鍛煉,看來他打算在這裏再呆上四十年。事實是,現在專門負責點燈塔的守衛,已經是木克剛來此地時的看塔人的孫子了。他的本職原本不是管理流放者,卻經常越俎代皰地找木克的碴,以至於木克逛遍全島,就是不被允許靠近燈塔。

說到燈塔,這大概是陌路島上存在時間最長的建築物了,在流放地時代之前就早已存在。這座燈塔從修建之日起就始終點亮,從來未曾熄滅,因為此島過去霧氣濃重,白天也時常看不清航路。雖然到了流放地時代,幾乎不再有船需要依靠它了,而島上的氣候更是變得幹燥炎熱,世代相傳的看塔人卻仍然堅持著這一傳統。反正他們從來不曾開口向國家要求燃料費用,旁人也懶得管——光線亮點,還更容易掌握犯人們的行蹤呢。

“你以前得罪過他老子還是他爺爺?”誇父牛角曾這麽問過。這個誇父在島上也呆了好幾年,卻和尋常誇父大不相同,能操著較為流利的東陸語和我們這些異族人交談、吹牛、抱怨、爭吵。他的好奇心也很重,比人類還喜歡打探各種流言,而他比人類所具備的優勢在於巨人的體格——無人敢於揍他。

木克失去作用的眼球白滲滲地眨也不眨,過了許久才答了一句:“大概就是單純地看我不順眼。”

其實順眼不順眼並不重要,在陌路島上,守衛們的生活同樣枯燥乏味,而他們還得隨時繃緊神經,提防著犯人逃跑或是偷襲,某種程度而言比犯人們還要可憐。那麽大的壓力,隨手找找碴倒也不足為怪。任何人都可以想像,木克那樣一張又臭又硬的冷臉會怎樣地激起旁人的怒火。至於遇到老莫這樣的傻子,與其說生氣,不如說是高興又找到了發泄對象。

所以老莫現在躺在我身邊,嘴裏不斷發出痛苦的呻吟。陌路島雖然夜間寒冷,白晝的陽光可是毒辣得很,而日台上毫無遮蔽,溫度足以烤熟雞蛋,即便老莫皮糙肉厚,也很難吃得消。

但今晚很奇怪,要知道老莫平時一向是裝硬漢到底的,就算疼得渾身顫抖,也只會輕微地哼哼兩聲。難道他的大限將至?想到這裏,我坐了起來,想去看看他的傷情,他卻忽然對我打了個手勢,示意我不要發出聲音。

原來他有話對我講。我輕輕伏下身,假作查看傷口,老莫一面哼唧一面用極低的聲音說:“小鄒,我那晚壓根就沒有遊出去,剛剛下水就折回來了,甚至還沒有來得及驚動那些海獸。我是故意回來被抓的。”

“為什麽?”我皺著眉頭問。

“因為我是真的想逃出去,”他的這句話說得很怪異,“在這裏的人,應該每個都想離開吧,也包括你在內。明天中午,我們在島西的礁盤碰面。”

我裝模作樣地安慰他兩聲,重新躺下,心裏想著他說的話。老莫原本是個軍官,在戰場上不服從將令,貪功冒進,雖然打了勝仗,卻導致部隊傷亡慘重。本來違抗軍令依律當斬,考慮到他過去的軍功,最後作了流放處理,他自然不甘心,滿腦子想著逃跑。混到運輸船上的方法已被證明不可行,因為過去曾發生過流放犯借此逃脫的事件,因此船上戒備森嚴,剩下的唯一一條路只能是逃往大陸方向。

而距離陌路島最近的大陸,就是雲州。但人所共知,雲州大陸幾千年來都處於完全封閉的狀態,絕少有人能踏上那片謎一樣的土地。從海路而言,即便是最堅固的海船也無法抵受那滔天的風浪,老莫想要靠一件粗制濫造的水靠去登陸,其難度幾乎相當於赤手空拳光著身子深入殤州的冰雪禁地蠻古山脈。旁人看來老莫愚不可及,但從他剛才的話可以判斷出,此人雖然固執,卻絕不是不動腦筋的莽漢,他敢於那樣做,其中必有緣故,多半是他知道了一些不為人知的秘密。

但為什麽老莫會把秘密告訴我?這倒是很奇怪。我們倆平日裏交情雖然不壞,也算不得什麽至交好友,如果他要告訴我什麽,其目的必然是利用我。而我這樣一個矮小瘦弱的侏儒,能對他有什麽幫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