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一、鄒銘

在我的想象中,許多許多年後,陌路島或許會成為一處旅遊勝地。來自海外的遊客們擁擠在嘆息之石前,看著過去千百年間流放者們留在石頭上的斑斑血痕,發出一些事不關己的無謂感慨。那些囚籠、水牢、刑具,都不過是歷史的遺跡,早已失去了往昔的震懾與威嚴。

他們會聽到許多似是而非、道聽途說的傳聞,那些傳聞煞有介事地記載著陌路島曾有過的血腥與殘酷。但文字的力量終歸是蒼白的,一切沒有親身經歷的描述都無法激起靈魂深處的痛楚與恐懼。有些事情容易理解,他們也許能夠想象,在黃昏漲潮時分絕望地掙紮於水牢中的囚犯有多麽惶恐;他們也許能夠想象,被縛在日台上的受刑者面對正午烈焰般的日光時會有怎樣的煎熬。但他們卻不會知道,當最後一縷夕陽從西天消失、漫長的寒夜來臨時,那種無邊無際的寂寥與無助,會比死亡與刑罰本身更可怖。

其實真實的陌路島並沒有那麽多令人不堪忍受的懲罰與虐待,只要不犯事,島上有的是自由,雖然這自由被局限在二十分鐘就能走完的小島中。在這片彈丸之地上,無數的生命就像漸漸被沙化的土地,一點點失去活力與希望。

人間自此如陌路。每一個初入陌路島的流放者,都會在被推搡著或踢打著趕下船的一瞬間,看到這七個刻於石碑上的大字。石碑靜立在港口,冷峻地迎接著一批又一批被流放於此的受難者們,用這七個血淋淋的大字向他們書寫陌路島的第一課。至於這七個字的出處何在,那就是仁者見仁、智者見智的事情了。不過根據流傳最廣的一種說法,四百年前,著名的河絡族吟遊詩人長須拜洛被發配到此。他從擁擠不堪的囚船上下來,看著怪石林立如同魔鬼頭顱的流放島,回頭望著蒼茫無際的浩瀚大海,嘆息著吟出了這七個字,隨即咬舌自盡。在這之後的數百年間,這句話就像一道魔咒,深深刻在每一位流放者的心中。

我至今都不知道,究竟是誰天才地發掘了陌路島的最大用途——流放地。這座小島遠離大陸,聽說曾很富饒,但隨著氣候的劇變而變得物產貧瘠,氣候惡劣,一應用品全靠補給船。平時就算有人想逃獄,也完全找不到任何途徑。而即便是最強壯的羽人,由於距離太過遙遠,也不可能跨越重洋飛到大陸上去。

“不試試怎麽能知道,人定勝天嘛!”老莫咬著牙關說。他剛剛被從日台上放下來,皮膚上留有明顯的灼傷,雙目在很長一段時間內都看不到東西。不過這廝向來命硬骨頭硬,然而他的嘴比上述兩樣東西都要硬。

我側過頭去,懶得理他。此時夜的寒氣尚未升起,我們聚集在一起閑聊。陌路島上的流放者們除了偶爾犯事受刑之外無事可做,在島上也享有相當的自由度,研究如何逃出去就成了每日無聊的消遣之一——也只能作消遣,反正無論怎樣天花亂墜的想法,在現實面前注定被打得粉碎。唯有老莫是個例外,他是最近三年中唯一一個敢於將逃獄行動付諸實踐的,而且不止一次。

當然結果總是悲慘的。陌路島四面環海,逃跑無非是泅渡、飛翔、混入補給船這三種方式。老莫是人類,飛不起來,只能用其他兩種。上一回,他把一塊巖石砸碎,挑其中尖銳的一片作武器,砸暈了一個守衛,試圖混上船去,卻最終被揪了出來。守衛們將他在水牢裏關了七天,出來時全身腫脹猶如浮屍,我們都以為他死定了,沒想到半個月後,他又挺了過來。

這一次更加絕妙。陌路島上幾乎沒有別的生物,除了一種羽毛中帶有油脂的海鳥,他就偷偷獵殺這種肉質苦澀、完全無法下咽的鳥,再用平時吃飯剩下的魚骨頭做針,居然用鳥羽給自己作出了一件簡陋的水靠。然而巡遊在海岸附近的海獸將他逼了回來,上岸時不幸被抓住,於是被扔到日台上暴曬,剛才被放回來。

“歇會兒吧,少點胡思亂想。”淩方以過來人的口吻壞笑著對他說。這是個老邁的羽人,老到連羽翼都無法凝出來,所以既來之則安之,據說他剛來時,沒事兒做就尋覓點石頭來做雕刻打發時間,後來玩膩了石頭,開始養老鼠玩,大有破罐破摔之勢。不過他年紀雖大,到這裏卻不過區區五年多,具體犯了什麽事也不肯講,難免讓人浮想聯翩。每到此時,總有人挖苦他兩句,淩方便會氣哼哼地辯解一番,偶爾不小心說漏了嘴,冒出點“根本就是她先勾引我”之類的話,引得眾人大笑,也算是枯燥生活中的一絲趣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