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行時(四)

徐寧討厭越州,但他最恨的其實並不是細雨連綿或者大雨瓢潑,而是陰天的那種沉郁。每當陰天的時候,他就覺得空氣中飄散著無所不在的腐爛的氣息,天空中灰色的烏雲仿佛就懸在頭頂,隨時準備壓下來。他還記得有一次到一個荒僻的小村落去辦案,馬蹄得得得的敲擊聲中,腳下的路越來越窄,越來越爛,到最後幾乎無路可走。他一早出發,黃昏時才終於找到了那個村子。

首先躍入眼簾的是幾頭瘦而肮臟的豬,正在村口的泥地裏用長嘴拱著尋找食物。他繞過這幾頭旁若無人的豬,走進村子,只看到一些歪歪斜斜仿佛隨時都會倒塌的破爛茅草房。潮濕的柴草點燃產生的嗆人濃煙讓人的視線都有些模糊。

徐寧深一腳淺一腳地踩過泥濘的小道,來到他要找的那一家。那是一名在縣城裏務工的花匠,謀害了主人一家後,逃回到老家藏匿,卻被同鄉供出了行蹤。徐寧毫不費力地就認出了他:在這個貧困到居民們幾個月也嘗不到肉味、一碗白米飯都是奢侈品的山村裏,這位逃亡的花匠正和他黃皮寡瘦的妻子與滿面汙垢的兩個孩子坐在桌旁大嚼,地上扔滿了雞骨頭、豬蹄、空酒瓶以及其他一些可以想象的物品。花匠見到徐寧到來也並不慌亂,一面對付著一塊肥得流油的肘花,一面含糊不清地喊著:“等會兒!等我吃完了就跟你走!”

這一幕對徐寧的沖擊極大,以至於後來押著犯人回去的路上都有點神思恍惚,差一點讓犯人偷空逃走。如果換一個其他人,也許會發出一些世道艱難、民生艱辛之類的無謂感嘆,徐寧卻反復思考著這個問題:一個人的人生,就這樣確定了嗎?

他從眼前這個為了幾枚金銖就能下手殺人全家的山民,不知怎麽地就想到了自己。那一天也是一個陰天,天色像死人的眼睛一樣灰暗,讓他的胸腔裏充滿了極度的壓抑。我一定要離開這裏,他對自己說,我不能讓我的人生毫無希望。

同事們從徐寧的臉色裏看出他辦案遇上了困境,所以沒有人敢去招惹他,更不敢表現出絲毫的幸災樂禍。但徐寧相信他們是幸災樂禍的。他們都安於呆在這片貧瘠的土地上,安於在驅趕違章商販和捉拿擾亂治安的酒鬼中消耗自己的生命。對於徐寧向上爬的欲望,他們都在心裏很看不起。

你們只管取笑我吧,在這片沼澤裏爛掉吧,徐寧想。他煩躁地反復翻看著手裏的卷宗,仍然理不出頭緒。失蹤者之間似乎有什麽聯系,又似乎毫無聯系。這個隱藏於暗處的綁架者究竟想要幹什麽呢?難道他根本就沒有目的,只是單純地殺人取樂?

徐寧仍然不肯相信。他一定要把作案動機找出來,否則這個案子破不了,他的升遷之夢也就只是一片碎裂的泡沫。

同事們仍然在辦著一些無聊的案子:背著父母私奔的男女,打傷了老板的學徒,踢死鄰居家愛犬的惡漢,私鹽販子……他們滿足於從這樣雞毛蒜皮雞零狗碎的小事中找到自己的存在感,以此欺騙自己說我沒有白食國家俸祿,我在為民辦事。

那個踢死了鄰居愛犬的惡漢雖然被捆住雙手,卻還是一副桀驁不馴的表情,簡直把縣衙當成了自己家,而其他人拿他好像沒有太多辦法。徐寧把身前的卷宗一推,起身上前,意似悠閑地站到了該惡漢的面前。

“你能怎麽樣?”惡漢冷笑著看他一眼,“老子今天只是踢死了他的臭狗,明天出去了再把他的脖子擰……”

他接下來的話沒能說出口,因為徐寧已經狠狠用膝蓋頂到了他的襠部。那一下的疼痛讓他連叫都叫不出,身子就已經軟軟地癱在了地上。徐寧不慌不忙地、有條不紊地用堅硬的靴底踹著對方的身體,動作頻率並不快,但每一下都很有力,而且全部避開了容易致命的要害部位。同事們瞠目結舌,看著徐寧的打擊,一時間居然沒有人敢上前阻止。

最後當完全昏迷不醒的惡漢被拖走後,徐寧慢慢回到了座椅前坐下。這一通發泄讓他的心情好了很多。頂頭上司嚴捕頭嘆著氣來到他跟前:“原則上,對犯人動粗應該盡量避免,我們這裏不是監牢,進來的人都還沒定罪……你別忘了你當初是怎麽被壓得出不了頭的。”

“我只是要讓自己沒有退路,”徐寧輕松地說,“我一定要把失蹤案辦好,以便調離這裏。”

嚴捕頭繼續嘆氣:“我知道這種地方是留不住你的。你的性子就是那麽極端,認準了的事情,就一路幹到頭不肯放手。把你放在這裏發黴,也是在給國家浪費人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