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一只黑色的汲隸正快速穿越松林。當它站在林子邊上一根樹枝上時,吱地叫了一聲,聲音清脆至極,聽得幕心中一凜。它抖抖羽翼上的水,昂起頭,把它喙下那一撮火紅的毛暴露在風雨中。這是成熟的標志,幕知道它已做好了遠行的準備,就要離開這座山,去向別處了。它向往的地方,應該是不再有淒風冷雨的遙遠的南方吧。

  汲隸又叫了兩聲,身子一矮,下一瞬間,已閃電般射入空中,眨眼工夫便鉆入雲霧內不見了。幕站在窗前,默默凝望著那枝仍在搖晃的松枝,心中道:“去吧……遠遠地飛去,再也別回來。”

  在那棵松樹的下方,幾十人正在冒雨艱難勞作。他們做著每隔半年就會重復一次的事:搬運沉重的條石、拱木,將封閉的蔔月潭打開。

  正對著窗戶的是三排排列整齊的松樹,它們是這片松林中最古老,也是最高大挺拔的樹。每排十三棵,每棵間隔三丈,筆直地從東向西排列。一般的高,一般的直,一般的粗大,這樣的安排使任何人從側面看,永遠都只看得見第一棵樹,但當轉到正面,就會被這三十九棵一模一樣的,高達二十余丈的巨松震撼。

  相形之下,它們身後的那座錐形山丘雖然更高,約有三十幾丈,卻被松樹們完全奪去了風頭。山丘上雜草叢生,許多地方塌陷了,露出陰森黑暗的洞穴,一派凋敗景象。山丘是整塊奇石鑿成,蔔月潭在其下數十丈深的地方,據說當年曾有三道厚達尺許的銅門封住通道,但到了幕這個時代,通道裏早已被石乳爬滿,到處奇形怪狀,有些地方甚至需要躬身爬過,哪裏還有什麽銅門?

  只有大祭巫等少數幾個人才知道,它之所以如此破敗,是因為它已經在這裏默默站立了四千三百多年。早已無人知曉當初它被立起來時是什麽樣子,但只要看看它身後的峭壁,大致還是能猜到幾分。

  它身後的峭壁高逾百丈,刀砍斧削一般筆直——事實上,峭壁的確是人工開鑿出來的。當天氣晴朗的時候,峭壁上會映出無數小黑點,這些黑點整齊規律地組成一條條直線,一排接一排,直達崖頂。當初有數萬根枕木插在峭壁上,鋪成棧道,供人鑿開巖石、修建排水溝渠,供能工巧匠們在峭壁上雕刻石像。千百年風雨侵蝕,棧道早已化為腐泥,那些精致的石刻也風化成巖壁上一片片模煳的凸起,但仍有六尊最大的神獸像大致保留了下來。這六尊神獸均高三十丈,歲月奪走了它們曾經鮮活的臉孔、龐大伸展的羽翼、細致入微的利爪,卻無法奪去那如同誇父巨神般的威嚴。此刻雲霧將它們上半身掩藏了起來,幕看不見那六雙空洞的眼眶,但她知道,那些眼眶時刻都凝視著身下的山丘,警惕山丘上的一舉一動……

  山丘……不,準確地說,山丘深外,那冰冷的蔔月潭裏封印的究竟是什麽,值得本族世世代代幾千年這樣守護下來?這疑問從小就困惑著幕。她曾經問過大祖母、姐姐,可是大祖母不肯說,而姐姐也說得語焉不詳。她只知道,如果潭裏出現了一張臉,就意味著被封印之人仍然活著,族裏的祭祀就會增加——不是給它的祭祀,相反的,是給這松林、山丘,以及丘後的峭壁祭祀,讓它們繼續鎮壓住蔔月潭。

  幕對這傳說向來頗不以為然。如果真有人可以幾千年地活下來,小小的蔔月潭和族裏這些人,怎麽可能壓服得住?根據族裏的記載,已經有整整一千五百年沒有見到那張臉了,也就是說,即使蔔月潭曾經顯赫一時,現在也早成了一座墳墓,一具棺材了。

  幕想到自己從此每半年都必須潛入這口棺材裏,就禁不住渾身戰栗,可是……天啊,跟她絢爛華麗的生活比起來,簡直不算什麽。所以她很坦然地看著下人們搬開石木,露出那個毫不起眼的、陰森森的洞口。

  她曾經多次陪著姐姐下到洞裏,卻從未像今天這樣……該如何形容此刻的心情呢?幕自己都無法確認究竟是高興、興奮,還是惡心、恐懼。她唯一能做的就是保持沉靜,如姐姐那樣的沉靜……

  忽聽有人在身後低聲道:“幕?”

  幕本能地“嗯”了一聲,回頭一看,驟然間心頭劇跳——大祭巫正驚異地站在門前。她一時連自己說了句什麽話都不知道了。

  “真奇怪。”大祭巫走進房子,說道:“剛才見你站立的姿勢,雙手背在身後,讓我還以為是幕回來了呢。你在準備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