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第6/9頁)

  等他跑下了山,被冷風一吹清醒過來,想要回去時,昆侖山最下層的墉城城頭已經升起了青色的熊旗——這是捉拿叛逃之人的標志。巫鏡魂飛魄散、捶胸頓足、痛心疾首,卻也無計可施。沒有長老會的命令而出冥窟,行同叛逃,而對待叛逃者可就不是終身於冥窟侍奉那麽簡單了,他左思右想,怎麽也不敢再回昆侖,只得想辦法混出了昆侖山界。

  他出了昆侖,到處流浪。好在身上的佩環、玉蟬等在昆侖山雖算不上什麽,在周國境內卻是寶貝,隨便賣掉一兩個就夠尋常人過一輩子了。他遊蕩過了中山國,又過了衛國、鄭國、儷國……遇到了什麽人?他不記得。看到什麽事物?他根本不知道。就這樣失魂落魄地一路向東向南走著,忽忽數月,走到一處城郭,只見街上人人戴著希奇古怪的高帽子,他突然想起幼時的朋友巫鼎的話,才知道不知不覺已走到楚國境內了。

  不能再往南了,再往南就得跟猴子一起生活了。但是又該到哪裏去呢?他半點主意也沒有。好在楚地偏遠,昆侖山又在整肅之中,這裏幾乎沒有巫人的蹤跡,於是他就在楚國周圍到處晃蕩。逛到瀘國都城,恰逢卞國頃全國之兵大舉來犯,巫鏡素來好戰,大感興趣,於是幹脆在瀘都住了下來,就近觀兵。這一天出來溜達,說是瀘都,但除了正中幾幢房子是石頭堆砌的外,其余全是亂草棚子。就算那幾間石頭房,在昆侖山連做廁所的資格都沒有。巫鏡想到家鄉的莊嚴雄偉,繁華堂皇,心中正自感傷,上天又趕著下起大雨,把他困在一處草棚下。此刻外面下大雨,草棚裏下小雨,衣服被冬雨浸濕了,像冰一樣貼在身上,巫鏡只覺人生悲苦,莫過於此,要不是屁股後面還有幾個賤民也蹲著躲雨,幾乎要放聲哭出來。

  忽聽身後有人說了句什麽。巫鏡在楚國久了,也聽得懂一兩句楚語,知道那人說的是:“有人來了。”他向左面的路上看去,只見蒙蒙煙雨中,有一人正緩步走來。

  那人身著長袍,不似尋常百姓的短衣,卻沒有戴冠,而是歪戴著鬥笠,看不見他的面目。他全身已經濕透,不知道在風雨裏跋涉了多久,手裏握著根竹棍,一路敲敲打打,在泥濘的路上走得很艱難。

  “是個瞎子。”巫鏡想。但不知怎的,總覺得有些眼熟,難道是曾造訪過昆侖的人?巫鏡轉過了身,縮到草棚最邊緣的角落,把頭上套的布裹緊了些,心道:“無論怎樣,小心為上。”那人走到草棚前,草棚裏的人招唿他進來避雨,他也沒說話,摸索著進來,靜靜地坐在草棚另一處角落裏。

  這會兒風更大了,帶著雨像刷子一樣,從東刷到西,又從西刷到東,寒意滲人骨髓。巫鏡藏在袖子裏的左手手腕一跳一跳地痛。他右手拿了張小鹿皮伸進去,不動聲色地撫摩著青銅鍛造的假手。

  假手。假手。

  縉山之役留給他的唯一紀念。父親請頃宮鍛冶所最好的能工巧匠為他打造了這只青銅假手,輔以上等的附魔藤,刻以精細的雲紋、獸印……巫鏡第一次看到它時差點背過氣去,打造得如此花哨,難道還要出去炫耀不成?

  再真,再能機巧動作,再多符文,是肉做的嗎?有用嗎?不僅如此,每到陰雨天手痛的時候,巫鏡就忍不住擔心它會發黴,生銹,連帶自己都會發黴生銹,一直銹一直銹,直到身體銹穿……於是就不停地擦拭……擦拭……

  雨霧裏,傳來一陣咕嚕嚕的車轅聲。巫鏡小心地側頭看去,只見兩輛牛車拉著農貨,向山裏走去。這裏的車軸比較短,車轍印只有三尺多一點。如果中原諸侯駕著寬達四尺的戰車打過來,恐怕會吃苦頭。巫鏡正自亂想,忽聽身後有人問了句話,似乎是問這貨送到哪裏。趕車的回答道:“蔔月村。”

  “蔔月……很動聽的名字嘛。”巫鏡想。正在這時,另一人朗聲道:“蔔月村嗎?是不是有個蔔月潭?”正是剛才進來那瞎子。巫鏡遲疑了一下,這聲音……

  農夫回答道:“傳說是有這麽個潭。”

  那瞎子道:“有誰能帶我去呢?我可以付錢。”

  農夫道:“那你得到蔔月村才行。那潭是他們的聖地,只有村裏人知道在何處。”

  瞎子身旁一人聽到有錢賺,剛想說自己認路,驀地有人縱聲尖嘯,如瘋如狂,如歌如泣,叫道:“是……你!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