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幕,天亮了嗎?”

  “嗯……”

  “幕,天亮了嗎?”

  幕昨晚練到大半夜,這會兒才歇下小半個時辰,困得死去活來。但心中有事,她稍有一點意識,立即清醒過來,在被子裏算了算,咦?今天才十四呀,明日才會……於是縮在被窩裏翻了個身,含煳地說:“還沒亮呢……”

  大祖母厲聲道:“起來!收拾東西,準備出發了。”

  幕在半昏半睡中突然一激靈,翻身爬起,驚道:“什麽?”

  “快點收拾,我們今日要過去。”

  幕呆了半響,才確信自己沒有聽錯。

  今日!今日!

  這句話把幕的心一下燒得火燙,耳朵裏嗡嗡作響。就在今日!那麽說提前了!可是計劃……怎麽辦?來得及變更嗎?該死!精心準備了三個多月,千般算計萬種考慮,竟沒有算到這一條!

  盡管心中一會兒火熱,一會兒冰冷,念頭翻江倒海般轉個不停,幕仍故意慢吞吞地穿衣服,一面打著哈欠道:“為什麽?明日才會下去呀……”

  “不能再等了。”天剛蒙蒙亮,她能看見坐在窗邊的大祖母吐著寒氣,垂頭疲憊地說:“今日……要想辦法先下去探一探。”

  “老東西又是一夜未眠,”幕心中暗道:“看來她等不了多久了……可要等到我自己動手啊!但是,如果今日就去的話……”

  土坑裏的火已經完全熄滅了,屋裏還漆黑一片。幕戴上冰冷的面具,四肢著地,在更加冰冷的地板上摸索著收拾東西。木板不時發出嘎吱嘎吱的呻吟,提醒十四歲的幕對這又破又舊的吊腳木屋客氣一點。雖然大祖母的眼神已經很差,就算在白天也看不清幾丈外的物事,但她仍然非常小心,把所有要打進包袱裏的東西都堆到自己的草席上,方回頭問道:“全部都要收走嗎?”

  運氣不錯,大祖母面朝窗外,看著外面灰暗的森林的剪影,略點了點頭。於是她偷偷將手伸到自己的草席底下,摸到一只鼓鼓囊囊的小布袋,拿出來悄悄藏在腰間。遲疑了片刻,她繼續往裏摸,摸到塊微微突起的小木板。因為要藏得深,這木板每天晚上都頂在她腰間,三個月下來,頂得她好不腰酸背痛。好了,就要忘了這一切了。她用指甲小心翼翼撬起木板,將其下的那物事取出。當她把它收入衣袖之中時,仿佛覺得是一條雖小卻致命的毒蛇鉆了進去,禁不住渾身發緊,背嵴上的寒毛一根接一根豎起。她咬著牙把要將它遠遠扔掉的念頭強行壓下,因為她需要用它來……天啊,哪怕想一想都是罪惡!

  今天……今天真的是一切的終點,或者說,一切的開始嗎?但如果她沒有來,又會怎樣?

  “大祭巫還沒有來……”幕終於忍不住,趁著把大祖母的包袱遞到她手上時說,“要不等到明天……”大祖母的眼睛閉著,可是拐杖像自己長了眼睛一樣,準確地狠狠敲在幕腦袋上。幕不發一聲,繼續轉身收拾。當一個人被敲打了十幾年後,這份痛楚越來越能忍耐,卻也越來越無法忍耐。全身的怒火已經到了噴發的前夜,所以愈加沉靜。

  “好了,出去。”大祖母道:“去叫你姐。”

  幕幾乎是連滾帶爬跑出去,直到繞過屋前的小山頭,徹底看不見木屋,才松了口氣。已經深冬了,她還穿著粗麻的長袖短腿的衣服,山路上露寒霧重,露水沾濕了她的小腿,冰寒刺骨。但這與離開大祖母的心情比起來,簡直不算什麽。

  每次離開大祖母的身邊,她都深感慶幸。大祖母已經很老很老……很老了,老得比枯柴還瘦,比沙土還幹,老得村裏的人簡直無法說出她究竟有多老,一代又一代的人都稱她為大祖母,好像那是她的名字。幕和她待在一起時,總有種和僵屍同坐的感覺。有的時候,她甚至覺得也許與真正的僵屍一起生活可能還好些,至少不會動輒挨打受氣。

  雖然是大祖母收養了她和姐姐,將她們撫養長大,但這並不能讓幕對她稍微親近些。事實上——幕始終固執地認為——當初她本來是有希望在父母身邊長大的,只是因為大祖母想要個奴隸——確切地說,是她的姐姐茗需要一個奴隸——才從中作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