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解王 第四節

一條蛇精,在四喜的手中變成了鮮血淋漓的兩截。

他對付妖物,總是這樣徹底幹凈,利索到絕情。黑布蒙住他的臉,看不到任何表情,露在外頭的眼睛,鎮定而漠然地看著跪在面前的夫婦。

“求活神仙救救我兒!”滿面淚痕的母親撲到床邊,抱起氣息微弱的幼子。孩子的右胳膊被蛇精咬去了一塊肉,傷口已潰爛發黑。

只剩一條腿的父親瘋了般在屋裏亂翻,最後將小半袋糧食與幾枚錢幣放到四喜面前,紅著眼睛磕頭道:“家中貧瘠,只得這些,願全部送給活神仙。您既能諸殺妖孽,必然也能讓我兒起死回生!求您大發善心!”

四喜打量著這個再尋常不過的三口之家,處處破爛,找不到一件完好無缺的東西。

“你們,養活自己都很難吧?”他走到床邊,看著那瘦骨嶙峋的幼童,再看看更加瘦骨嶙峋的父母。

“我本是公孫瓚麾下的兵士,兩年前一場戰役中不幸失了左腿,不久便被打發回鄉。”男人抹著眼睛,“本以為從軍是條明路,不但能有軍餉養活妻兒,還有揚名立萬的機會。可如今……”悔恨不已的眼淚從他舊傷累累的臉上滑下來。

四喜靜靜聽著,坐下來,將幼童攬到自己懷裏,輕撫著孩子發燙的臉頰,又從身上摸出個小瓷瓶,倒出一顆朱紅色的藥丸,撐開他發紫的嘴唇,放進去,然後便讓孩子睡下了。

見狀,孩子的父母激動得一個勁兒地磕頭。出門前,孩子母親拽住他的手,哽咽道:“大恩大德,無以為報。”

四喜拉下她的手:“不用報。告辭。”

夜幕中的山路並不好走,還起了薄霧,四喜挑著一盞舊燈籠,如履平地般前進,住著一家三口的村子很快淹沒在深深淺淺的灰黑色裏。

他走得太快,所以,當撕心裂肺的哭喊從那間小屋裏傳出時,他聽不到。

蛇精帶來的劇毒已滲進那孩子的血脈,救是救不了了,拖一拖,也許還能活個十天半月。可是,為何要拖?

紅色的藥丸不是救命仙丹,只是一種能讓人死得毫無痛苦的毒。

這是四喜的秘密,他從半眉讓他讀的醫術裏學到了救人,也學會了殺人。

跟隨著半眉的年月裏,他們做了許多事,半眉喜歡做飯、聊天、治病、替人開鎖、找毛找狗找失蹤人口,他曾經花上幾個時辰去勸說一個姑娘不要投河自盡,還用過一個月時間把一個老乞丐送回他原來的家裏,還因為在一對大打出手的兄弟間調停被誤傷打破了頭。當然,除了這些看起來十分無聊的事情之外,他也為人驅逐妖物,是的,是“驅逐”,很少“消滅”。通常他會征詢事主的意見,如果他們說殺,他也會動手,但只是在那些人面前做做樣子,事後多半還是會放其生路。這些年來,自他手裏撿回一條命的大小妖物們不計其數。可是,四喜不這麽做,他不認同半眉的行為,更不想變成跟他一樣的人。

他不能理解半眉常說的“當有惻隱之心,易位而思”。惻隱之心?多余的同情換來的不過是頭上的傷疤,不被人記掛的奔波勞累,甚至會帶來生命危險。那些連自己的性命都不放在心上的人,要上吊投河互相殘殺,便由他們去好了;身染絕症,本就沒幾日光陰剩下的人,花再多心思與藥材不也枉然?注定要死的人,何必再拖延,倒不如助他們早離苦海,若有來世,也好早點投個好人家。

四喜的心中,這年頭根深蒂固,不然也不會有這奪命的藥丸。

夜寒深重,薄霧漸濃,春天在這片荒寂的山地裏只是個夢,腳下的山路已到盡頭,再往前走上片刻,便能看到漸多的人煙與酒肆的燈火。

他停下腳步,掏出那瓷瓶,將剩下的藥丸倒在掌中,還有一粒。當初,他一共制了十粒,這一粒,不知又該歸誰?

四喜深深吸了口氣,擡眼望向夜空。他有個習慣,望天的時候總是下意識地看向北方,看得久了,空空夜幕幻覺般變成星月相隨的畫卷,如銀光芒下,隱隱可見一座白雪皚皚的大山。

最近,類似的幻覺出現得越來越頻繁。

他用力拍拍自己的腦袋,如果自己沒有那種該死的病,應該就不會認識半眉這個老家夥;若不是這個病,他又怎麽會留在老家夥身邊當徒弟?他不止一次發誓,一旦找到能根治這個病的方法,他會立刻跟半眉劃清界限。他的生命,不能跟半眉一樣,浪費在無聊事與無聊人身上。

收起藥瓶,他重新提起快要燃盡的燈籠,快步走向前方的熱鬧繁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