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醜 第六節

端木忍將她露在外頭的胳膊小心翼翼放進被子裏。今夜她睡得很安穩,看她的睡臉看得久了,總覺得她在笑,但現看,又沒有。

他披了衣裳,走出臥房,悄然往書房而去。

一路上,他下意識地捂住了心口,這幾日,那莫名的疼痛越發厲害起來,心口仿佛燒起一團火,還伴著一點癢,卻不知該往哪裏燒,十分難受。

他鎖上門,也沒有點燈,就著窗外那一點月光,慢慢起走過去坐下。

三年前的今天,他跟他的軍隊在夜狼谷與敵軍惡戰,雖然最終勝利者是他,可代價是全軍覆沒,兩軍死傷者的血,將整片天地都染成紅色,無數雙死不瞑目的眼睛,凝固在揚起的塵土中。他之所以記得這麽清楚,是因為這一天也是她的生辰,他的懷裏,還揣著特意買來的羊脂玉鐲,只等班師回朝之後,補送給她做禮物。可是,當他從如山的屍體中爬出來時,這玉鐲也跟陣亡的兵士一樣,粉身碎骨。

月光緩慢地移動,對面,是一個人影,在黑暗裏一動不動。它不是人,是他的戰甲。他十二歲就隨父親上了戰場,身上大大小小的傷痕,跟這戰甲上的一樣多。

戰甲旁邊,掛的是皇帝禦賜的玉浮金刀,上頭刻著他的名字,作為赫赫戰功的獎賞,世世代代的榮耀。

他在桃源出生,天生反應機敏,通猛過人,是父親眼中的至大的驕傲。別的孩子還在追著娘親要糖吃的時候,他已將一把木刀揮得有模有樣,身後,握著藤條的爹,時不時敲敲他的手或腿,糾正不合格的動作。他若練得不好,晚飯必然是不能吃的,練得好,父親便忍不住沾沾自喜,說有個完全繼承了他優點的好兒子,將來青出於藍,馳騁疆場,掃蕩蠻夷,前途不可限量。

我天生神力,握刀弄劍不在話下!

好小子,反應實在敏捷,上陣殺敵,就要你這般的機警!

這兵書,那些蠢材讀十年也記不住一句,你看過一遍就能倒背如流,將來必是大將之才!

這樣的話,充斥於他幼年的全部生活。父親眼中,所看到的全部的他,就是一個為戰場而生的“天才”。

父親沒有說錯,兒子的成就很早就超過了他。父親到戰死沙場的那一天,也只不過是個官拜從五品的武將罷了,連遺言都沒來得及留一句,甚至連屍體都沒找回來。

即便有如此溫柔的夜色,他的戰袍也減不去半分肅殺之氣,那些在戰場上飄蕩的死亡與鮮血仿佛嵌在上頭,一生一世也洗不掉,不管他是在人仰馬翻的沙場,還是寧靜安謐的桃源,他的大半個靈魂永遠陷在一片廝殺之中,不得真正的安寧。

原本以為,歷過千難萬險歸來,一場紅燭高燒的婚禮,一個守候多年善解人意的她,或許能將他的靈魂從另一個世界帶回來。可是他卻錯了,她的變故,將他推入了另一個悲傷又無力的窘境。

是自己哪裏做得不好麽?讓她無從歡笑。

還是……她已然不將他放在最重要的位置了?四年前,他離開桃源的那天,她像從前每一次分別時一樣,囑他處處小心,無論如何也要安然歸來,彼時她帶淚的笑臉還清晰於眼膠。離家一整年,長也不長,短也不短,再歸來時,她容顏依舊,卻變了另一個人。

他不是沒有找人查探過。從他出征到歸來成親的這一年,她大門不出二門不邁,除了偶爾會到城門處張望一番之外,沒有任何可疑之處。親自問她究竟怎麽了,她來來去去也只是說沒有什麽。

喜歡一個人才會對他笑。厭棄一個人,如何笑得出來。這般道理,三歲孩童也懂得。

他捂住心口,站到窗前。順手從旁邊的木架上取了一個小物事捏在手裏——一只石頭雕成的小鸚鵡,半成品,還有只翅膀沒有雕完,細看,還被摔爛過,又被細心黏好。

這是他小時候親手雕出來的玩意兒,為了雕得像,他還特意省下零花錢,往鳥販手裏買了一只長得很神氣的翠毛鸚鵡,洗澡喂食,養得周周全全。然後趁父親睡著的時候,才拿出藏在床底下的工具,借著月光雕啊雕。

可惜最後還是被父親發現了,他不是生氣,是震怒,砸爛了所有的工具,摔死了那只已經會喊他名字的鸚鵡,指著他的鼻子罵:你是要當大將軍的人!不是去當石匠!有時間幹這樣的蠢事,不如多念幾卷兵書!

他抱著鸚鵡的屍體,不敢哭,不敢分辯。其實他很想跟父親說,他從未想過要當石匠,只因握著刻刀,把一塊粗鄙的石頭變成活靈靈的小動物,這落下去的每一刀都讓人高興,僅此而已。

從此,他沒再摸過刻刀,在那之後的漫長歲月裏,他的刀,只落在一個又一個的敵人身上,看著他們在自己的刀鋒下四分五裂,血肉橫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