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衣 第四節(第2/3頁)

“從西城門進來的,過了三裏橋,便到了這裏。再往前,就不記得了。”他如是道。

“你從未來過益州?”門後的聲音有一點訝異。

“從未來過。”他知道她的訝異從何而來,卻不點破,“為何這樣問?”

“有些面善。”她貼著門,再仔細地看他,卻再看不出什麽端倪,問別人那麽多幹什麽呢,她自己不也不記得自己從哪裏來的麽,走過一個地方就忘記一個地方。

“姑娘貴姓?”他仰頭打量這院門,雖然只是後院偏門,也毫不簡陋馬虎,絕非小戶人家。

“府裏的下人都沒有姓氏。”她輕聲說。

“哦。”他聽到了遠處傳來的更鼓聲,“夜已深,姑娘為何還不就寢?”

“他們都睡了,我才好出來賞雪看花呀。”說到這裏,她淡淡的悵然都消失了,言語間有難得的輕松,“後院的梅花開了,又香又好看。”

“賞花不該是白天做的事麽?”他換了個方向,果然從門縫裏隱約看到了幾枝傲雪盛放的紅梅,借著遠處樓宇的燈火,落雪更白,花瓣更紅。剛剛的香味,是它們。

門後很久沒有動靜,他以為她走了。

“白天不是我的。”她的嘆息從門裏飄出,“他們每個人都會笑話我,這樣的人,怎麽有面目賞花賞雪,看一眼都是褒瀆。我應好好待在雜役房裏,跟汙物粗活相伴,才是道理。”

“你是怎樣的人?”他微微皺起了眉,“不過是賞花罷了,何來褻瀆之說。”

“你也喜歡看梅花麽?”她轉了話鋒。

“只有下雪的時候,梅花才是最漂亮的。”他答。

“外頭很黑吧?”

“是。”

門後傳來一點小動靜,然後,小心翼翼地開了一道縫——一盞點亮的燈籠,從門縫裏探了出來。

“拿去吧。但是別靠近,也別想進來,就在門外。”她在門縫後藏著。

門裏門外,他們之間,總要隔著一道門。

他苦笑著接過燈籠。

院門慌忙關上了。

“天亮的時候還你。”他提著這盞燈火跳躍的燈籠,倚門而坐,享受著淡淡的暖意跟光明。

“天亮的時候你得趕緊走,千萬別睡著了,不然被他們發現,不但會趕你走,還會拿棍子打你呢!”她小心叮囑。

他一笑:“謝謝你借我一個屋檐,一盞燈籠。”

“也謝謝你陪我賞花。”她很真誠,隔著門似乎也能感覺到她嘴角的笑意,“天亮之後,你又要走了麽?”

他把燈籠提得高了一些,細細打量,說:“不走了,我會留在益州城。”

“真的?留下來幹嘛?”門後有莫名的欣喜。

“還沒想好,或許會弄個裁衣服的小攤吧。”他望著門縫,“我只會裁衣服。”

直到天明雪停,他離開時,她也沒有再開門,不肯讓他見到自己的模樣。 這沒有關系,她在這裏,就足夠了。

“你總是躲著,一年前躲在你的門後,一年後躲在我的窗外。”他想起她主動來見他的那一天,“你連給自己做衣裳都不敢承認。”

“我只能穿黑色的衣裳,從來都是。”她咬著嘴唇,“任何顏色的衣裳到了我的身上,都會變成黑色。我不敢跟任何人說,只能撒謊,說黑衣裳耐臟。每逢節慶之日,大家都穿著各色華服去慶祝,我卻只能躲在房裏,偷偷羨慕。我也不能在一個地方停留太久, 我怕被人發現這個秘密。我只知道我已經活了很多年,走過很多地方,在每個地方都只能做別人不願意做的粗活。”她頓了頓,眼淚滴在懷裏的月下雲錦上,“它一直跟著我,只有在沒人的時候我才會將它拿出來看一看,摸一摸。我常夢見它變成一件漂亮的衣裳, 我穿上它照鏡子,鏡子裏的我,漂亮得像仙子一樣。可我確信這並不僅僅是個夢。你知道麽,我無數次抱著它站在各個裁縫店的門口,卻無論如何也不敢邁進去一步。我怕那些嘲笑的目光跟聲音,像刀子一樣。而你,跟他們不一樣。”

這就是外公說的,她要接受的後果麽?

曾經,絕世容顏為她換來鹿台上纏綿的風光,烽火戲諸侯的“殊榮‘。而現在,沒有記憶,沒有法力,不能化回原形,只能頂著一張醜陋的臉孔輾轉人世,受盡白眼與欺辱。

一年前,他在她的門外,決定留一年,用一年時間來證明,歷經如此漫長的歲月,她有沒有真正脫下那件“月下雲錦”。如果有,他會很開心,非常開心,然後帶她離開,結束一切苦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