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衣 第三節

“有人啊,裏頭有人!在墻壁裏啊!我看到他從墻壁裏飛出來啊!是神仙啊!不不,是妖怪啊!”

滿身汙垢,神志不清的流浪漢被幾個官差拖走了,肮臟的手指驚奇而不甘心地指著離他越來越遠的巷子,以及巷子裏殘舊的屋宅。秦淮南岸的居民們,誰會相信一個經常喝得爛醉,寄身在那條舊巷裏的流浪漢。那條巷子,曾是吳國戍守石頭城的軍隊專用的營房,之後,經年累月無人居住,當地官府曾有意改建,以作民居,卻因經費不足擱置。另有傳說稱,有人在深夜裏,見那些身著黑衣,早已亡故的士兵在巷子內遊蕩,玄之又玄。總之是,這巷子除了酒鬼流浪漢,以及一些在此築巢的燕雀和老鼠之外,基本上無人光顧。

說這個地方有神仙,那真真是見了鬼!流浪漢的叫喊漸漸淹沒在傍晚的寒風裏,不會有誰把他的瘋言瘋語當一回事,大家都是正常人。

巷子裏倒數第三間宅子,蛛絲兒在梁下晃悠,院落裏雜草叢生,舊物淩亂,一棵老樹跟一堵灰墻孤獨對望了多年。

普通無比的墻,你注意什麽,都不會注意到顏色斑駁,搖搖欲墜的它。

一只小老鼠從墻根溜過,運氣十分不好,竟被一只從墻裏邁出來的腿踩了尾巴,疼得“吱”一聲叫。

“你給我站住!”墻壁裏傳來老邁而嚴厲的聲音,那只腳略一遲疑,收了回去,小老鼠狂奔而逃。月夜之下的舊宅,一切如常。

他站在這扇高聳入雲的大門前,定定地站著,不肯回頭。頂上的艷陽,身後的鳥語花香,永不幹涸的潺潺水聲,是他此刻最不想再看到的東西。

這扇門的另一面,是一面墻,完全不引人注目地存在於人世。在那件事發生之前, 他從沒想過要去門的另一面,這個仙境一般完美的世界,是他的家。

“你在做一件毫無意義的事!”站在他身後的,是他的外公,也是這裏的首領,他總是喜歡摸那兩條垂到肩膀的白眉毛,慈愛和善,一身繡金黑袍永遠富麗堂皇。但,生氣的時候例外,比如現在,他看起來像個氣急敗壞又無計可施的黑衣白發老魔怪。

他半晌不做聲,很久之後才擠出了幾個字:“我就是去看看。”

“看看也不行!”外公用力拿他的拐杖費戳他,仿佛地上躺著他的外孫。

“她一個人在外頭。”他咬牙。

“她已不是我們的一分子。”外公的拐杖停下來,“三塊月下雲錦,被她毀了兩塊,不但毀了,還令我們全族蒙羞,惹來一世罵名!我將她囚禁,已是最輕的處罰,你……”

他突然轉身,“撲通”一聲跪在外公面前:“外公,偷偷放走她是我不對。可是,自西周起你便將她囚禁,她日日懺悔,已經知錯,為何不能再給她一次機會!”

“她若真的知錯,又怎會在你私自放走她後,又偷了第三塊月下雲錦,溜之大吉?!” 外公的長眉毛氣得直哆嗦,手指戳在外孫的額頭上,“你這個蠢孩子呀,外公跟你講過許多次,無論是怎樣的臉,也只是一張臉而已。她一天不能明白這個道理,就一天不能走出囚籠。你以為你是救了她麽?”他擡頭看向那扇連通兩個世界的大門,扶起外孫, 嘆息:“她不配做你的心上人。家裏還有那麽多女眷,不要執迷不悟了。何況,還有不少衣裳要趕制出來,送給那些應得的人,你應將心思花在正事上。”

“她偷走了月下雲錦?”他不肯相信,如果他信,無疑是往心裏狠狠紮下一刀。

“外公幾時誣陷過他人!”面對外孫的反應,老家夥松了口氣,拍拍他的肩,“這就是她對你的報答。同時,她也要接受這個行為所帶來的,最終的後果。”

他的家,永遠藍天白雲,沒有淒風冷雨,沒有黑夜漫長,沒有酷熱嚴寒,但今天,一切都有了,在他黙不作聲的身體裏。

“我一把年紀了,不能時時刻刻照管你,你也這麽大了,不要動不動就想離家出走。你看,昨天你與看門人的糾纏,竟被門外的陌生人看見,幸而他們當他是瘋漢不予理睬,否則,我們的行蹤若被有道行的高人知道,必有無窮的麻煩。”他以為他的外孫大徹大悟了,語氣也放緩了不少,“回去吧,我只得你一個外孫。”

他拉住外公放在自己肩頭的手,慢慢挪開,說:“我去把月下雲錦追回來。”

“不用了。”外公擺擺手,痛心疾首跟老謀深算在他臉上交織而現,“我早已在上頭下了功夫,一旦有人在未經允許的情況下,帶走這僅剩的一塊月下雲錦,只要她出了家門,這塊料子就死了,再不能為她所用。另外,她再無回頭路可走,這個家,不要她了。而她,也不再需要與過去有關的任何記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