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衣 第三節(第2/3頁)

他心下一驚,拳頭暗自攥緊。

“當她從未存在過吧。以後,她在門外,你在門裏,永無相交。”外公仰天嘆息,她第一次穿上月下雲錦時,就再也脫不下來了。”

他跟著外公往回走,一路無言。

幾個身著黑色羅裙的小姑娘從廊橋上輕盈跑下,朝他門行了個禮,道了聲“族長好”,又偷偷打量了一眼外公身邊的他,飛紅了臉,飄然而去,只留一片鶯聲燕語,拂動橋邊垂柳,清波蕩漾。

在這個家裏,不論男女,都沒有美醜之分,因為他們中的每一個都很漂亮,就算有一天到了外公那般的年齡,也是個端正英俊,毫無醜態可言的老頭。

只不過,他們身上的衣裳,永遠只有一種顏色——黑。因為,任何顏色到了他們身上,都會變成黑色。

他們最擅長的事,是做衣裳,有時候自己織,有時候從門外買回布匹,制出的各式衣裳,大都在月圓的夜裏,送給門外那些沒有衣裳穿的人。衣不蔽體的家夥們,以為是菩薩顯靈,感激涕零。

外公是這樣講的,我們是妖怪,但我們跟神仙沒有區別,一件衣裳,也是慈悲心腸。

這樣的生活,不是很好麽?

所以他不能理解她的行為,她的理想。

月下雲錦,是他的祖輩們用秘術織造而成的神物,它是活的,一塊只能用一次。

穿上月下雲錦制成的衣裳,你縱是醜陋不堪,也能傾國傾城,論化腐朽為神奇,它當之無愧。它是家裏的寶貝,只有三塊。

她偷走第一塊月下雲錦的時候,殷商王朝正走在通往覆滅的路上,她與紂王如膠似漆,酒池肉林,鹿台笙歌。妲己之名,艷絕了天下,也絕了紂王的天下。武王大軍破城時,紂王自焚,她逃跑,臨走時還不忘將一切罪名嫁禍給一只倒黴的狐狸精。

她以為躲得很隱秘,終於還是被自己的家人找到。收回已“死”的月下雲錦,她被打回原形。外公震怒,她聲淚俱下,苦苦哀求,念她初犯,外公罰她帶上腳鏈,到落花台掃了兩百六十五年的落花。

所有人都以為她的心早已安分,外公仁厚,放她自由。

她偷走第二塊月下雲錦的時候,周幽王的江山已搖搖欲墜,為博她一笑,烽火戲諸侯。

在她跟她的王逃難去驪山的前夜,她被抓了回來。

外公將搜到她下落的家人痛罵一頓,辦事不力,花這麽多時間才找到這妖孽,罰禁食一月。至於她,終身囚禁,不得赦免。

他記得每次去看她時,她都在哭,縮在囚室最黑的地方,不肯相見。

你已是家裏漂亮的一個,何苦還要月下雲錦。他問她。

她的回答是——還不夠。

怎樣才是夠?

要門外那手握天下的男子,為我一眼沉迷。

門外頭,就真的那麽好?

我膩了這裏的生活,死水一片。月下冷雪,為給窮人送衣而奔忙,遠不及我一個不悅的眼神,就能讓人人頭落地來得痛快。

他本來想說,你變了,或者是,你糟蹋了月下雲錦,又或者是,你讓你的臉成為了最惡毒的武器。

但,他什麽都沒說出口,心事重重地離開了囚室。

過了這麽多年,他以為她真的安分了。她每天都在囚室裏裁布制衣,看向他的眼神,又跟以前一樣清澈幹凈了。

那天,她哀戚地說,放了我吧,求你,我們一起到門外去生活,外公永遠都不會原諒我,你真的要任我在這不見天日的地方孤獨終老?

他不能,當然不能。在許久之前,她的刑期就該結束了,至少在他心裏是這樣想的。對於喜歡的人,總是容易寬容,乃至縱容。這個特性,不分妖怪神仙凡人,哪裏都一樣。

然後,他冒險偷走外公的鑰匙,放走了她。

她說她逃出去之後,會在城外那間茶鋪裏等他。確定沒有追兵之後,到那裏來找她。

事實是,真的沒有追兵,對於這件事,外公甚至都沒有發太大的脾氣,說,隨她去吧。只是在知道他要離開家去找她時,老頭子才冒了火。

外公以為,真相會阻止他的腳步。

今天,他跟外公說的最後一句話是:“我知道要怎麽做了。”

這個晚上,打更的人路過巷口,看到一個黑影從巷子裏倒數第三間舊宅中沖出,閃電般從碩大的圓月下飛過。

一個多月後,巷子裏來了個瘦骨嶙峋的道士,身後跟著那個瘋瘋癲癲的流浪漢。

“哪裏有妖怪?”道士一甩拂塵,舉手投足間都是刻意的正氣凜然。

“倒數第三間舊宅,墻裏!”流浪漢準確指明了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