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一 喜悅與安慰_

作者:曹文軒(北大中文系教授、博士生導師)

話題得從作品中的人名說起。櫻空釋、梨落、星舊、泫榻、嵐裳、蝶澈、潮涯、遲墨、片風、皇柝、淵祭、剪瞳、離鏡……不要小看這些名字。一篇作品中的一字一句,其實都可閃現這篇作品的風采。一篇作品寫到什麽份上或者說處在什麽格上,光看裏頭幾個人名就能有一個判斷。說起來,這可能有點玄虛,然而,在我的閱讀經驗裏,卻是被反復證明了的事實。事情就是這樣的奇妙,東西的好壞,格調的雅俗,有無特別的藝術用心,竟然會反映在一篇作品的所有方面。《幻城》中這些名字,都是很有講究的。不是什麽人想有講究就能有講究的。講究得有講究的力量與才能。這些富有意境的字以及這些字的出其不意的組合,其背後是一個人的才情、天趣、知識、智性與創造力。而當這些名字成為整篇作品的有機部分和諧如湯湯大水滾滾向前時,就更能體現出一個書寫者的能耐。

使人感到驚訝的是,寫出這些人名、寫出這篇作品的作者,竟然是一個歲數不大的人——還算是一個小人兒。

面對這樣的作品,我心中滿是困惑,不是怕將話說小了,而是怕將話說大了成為捧殺的刀手。這些年,我總有點戰戰兢兢,生怕寫了害人的筆墨。但,面對這樣的作品,我卻又無法回避一個事實:它確實是很可被說道的。想來想去,還是取了一個唯物主義的做法:直接面對文本,且不管它的作者到底是誰。這些年,我為一些才氣少年寫過一些文字,實在無意去捧殺,至於說後來怎麽形成了捧殺的局面,則就與我無關了。我以為我說的都是實話。

這是一本奇特的書。一邊是火族,一邊是冰族,一邊是火焰之城,一邊是幻雪帝國。作品屬於純粹的虛構。對虛空的虛構,其實比對現實的摹寫更難。相對於虛構的能力,我以為摹寫的能力只是一個基本的能力,而虛構才是更高一層的能力,而且是區別文學是否進入風光境界的能力。中國文學的可檢討之處,就正在於若幹年來停滯於摹寫,而無法將文字引入虛構。中國本有"紅樓"與"西遊"兩大小說傳統,但到後世,既未能接通"紅樓"之血脈,也未能將"西遊"之精神承接下來。摹寫是浮皮潦草的,而虛構之能力基本衰竭。結果使中國小說幾十年如一日地平庸,賴在地上打滾,少有飛翔的快意與美感。在如此情景中讀《幻城》,自然是一種喜悅與安慰。《幻城》來自於幻想。而這種幻想是輕靈的,浪漫的,狂放不羈的,是那種被我稱之為"大幻想"的幻想。它的場景與故事不在地上,而是在天上。作品的構思,更像是一種天馬行空的遨遊。天穹蒼茫,思維的精靈在無極世界遊走,所到之處,風光無限。由作者率領,我們之所見,絕非人間之所見。一切物象,一切場景,都是大地以外的,是煙裏的,是霧裏的,是夢裏的。這種幻想,只能來自一顆沒有遮擋、沒有範式、沒有猶疑的自由心靈。這顆心靈還在晶瑩通亮的童話狀態。一部《幻城》讓我們看到了幻想的美妙價值:空空如也,但幻想之光輻照於此,眼見著空白裏出來了物象與生命,佛光點化之處,盡是大地上無法生存的奇花異草與各種各樣的魅力無窮的生靈。經驗以外的時空,竟然被文字牢牢地固定在了我們的眼前。而我們寧可信其有卻不信其無。於是我們發達了,富有了。我們不僅擁有一個駁雜紛呈的現實的世界,我們還擁有一個用心靈創造出來的五光十色的天上世界。

《幻城》是神秘的。這種神秘也許並非是作者刻意追求的結果。但這種神秘卻一直在吸引我們穿過文字的密林而向前。總有一個什麽東西在混沌中撩逗著我們,使我們無法停止目光的追尋。小說營造的這種氛圍,使我們有點暈暈糊糊,覺得自己離開了地面,來到了一個陌生的世界。這個世界,風煙滾滾,撲朔迷離,時隱時現,似有似無,其風光猶如是倒映在水中的物象,依稀可見。我們似乎感覺到了黑暗中的宇宙的呼吸,但我們無法弄清楚這種呼吸究竟來自何方。天上城池,虛幻莫測。我們舉首眺望,心中既有渺小感卻又有崇高感。直到最終,我們也沒有看清這個世界,神秘依在。

作者年齡雖小,但敘述口氣卻頗為宏大,也算得上是一種大敘事了。因不是寫世俗社會的蠅營狗苟,不是寫風塵世界的蕓蕓眾生,而是寫夢幻城池,寫神聖之戰,寫王,寫大陰謀,寫王朝更替,寫冰清玉潔之境界,其筆調自然不能用寫小橋流水、油米醬醋、賤民小人、蠅頭小利的筆調。小小年紀,居然用了莎士比亞式的大腔聖調,並且還顯出一副舉重若輕的派頭。在語言王國,他居然將自己當成了幻雪帝國的年輕之王。語詞的千軍萬馬,無邊無際地簇擁在他的麾下。他將調動他的語詞大軍當成了寫作的最大的快意。他更多的時候是喜歡語詞大軍的滿山遍野,看到洪流般的氣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