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神國畫卷(第6/25頁)

總有一些孩子會獨自去水族館看白鯨,他們一坐就能坐上好幾個小時,而白鯨只是很偶爾地才靠近玻璃壁觀察他們,來來往往的大人看著孩子的背影覺得他很奇怪,深奧得有點嚇人。

小孩子有時候就是很奇怪的生物。

男孩剝開一片口香糖塞進嘴裏,面對這個空無一物的儲水倉,他一點都不著急。

儲水倉深處傳來了嘩嘩的水聲,這裏似乎養著某種大型的水生動物,它高速地遊動起來,長尾留下一串漩渦。男孩從懷裏摸出一支激光筆,打開之後紅色的激光點出現在玻璃墻上,養貓的人經常用這東西來逗小貓,光點在地上飛快地移動,小貓左撲右撲。男孩緩緩地挪動激光筆,光點飄忽不定,漸漸引起了那個水生動物的注意。它遊得越來越近,不是一條,而是一群,一群大魚。大魚們把腦袋頂在玻璃墻上,目不轉睛地盯著那個紅點。

它們的臉是那麽的蒼白,就像是在海中漂浮了幾十天的浮屍。

一群長著人類面孔的魚,隔著玻璃窺看人類的世界,有的面無表情,有的嘴角上挑,似乎在微笑。

它們不盡相同,多數都長著長尾和鱗甲,有些人面魚身上附有匪夷所思的器官,巨大鋒利的爪,刀狀骨質鰭,呼吸的時候它們脖根的裂縫張開,露出深紅的、鰓一樣的結構。男孩微微轉動手腕,人面魚們曼妙地扭動著身體,追逐光點飛快地遊動,就像是一群聽話的寵物。整個水箱都被攪動了,一具暗金色的骨骸從水底浮起,骨骸形狀介乎人、魚和飛鳥之間,它生前顯然是那些人面魚的同類。看起來這些人面魚並不介意在餓極了的情況下吞吃同類,暗金色的骨骸上布滿齒痕,像是用伐木斧砍出來的。

男孩摁滅激光筆走近玻璃墻,失去了追逐之物的人面魚各自散去。水箱的大小幾乎相當於巖層中的小型地下湖,經過過濾的地下水還算清澈,但人面魚一旦遊到遠處去就看不清了。只剩下一條體型較小的還在靠近玻璃墻的水域中遊動,似乎仍想尋找那個神秘的光點。男孩把手掌緊緊地貼在玻璃墻上,這時從玻璃的反光可以看出那面墻壁足有半米厚,是用巨大的玻璃方磚砌成的。

人面魚把臉緊緊地貼在玻璃墻上去觀察男孩的手掌,這時它的模樣越發清晰起來。它居然是個雌性,或者說女性,有著一頭漆黑的長發,面孔蒼白但不失美麗,眉眼間隱隱有做過微創整容的痕跡。如果不是在這種詭異的環境中,而是在澀谷的街頭看見這樣一張臉,甚至能說是一場小小的艷遇。

“你真漂亮,”男孩輕聲說,“在你還活著的時候。”

漂亮的只是那張臉,人面魚從脖子以下開始畸變,下半身融合為蟒蛇般的尾部,隱約能看到腳的殘留。

世界各國的神話中,人面蛇這種形象反復出現,從人類始祖伏羲女媧,到三皇五帝中的太昊帝,《莊子》中曾被齊桓公看見的穿紫衣戴朱冠的“委蛇”,再是《山海經》中“人面蛇身而赤,直目正乘。其瞑乃晦,其視乃明”的鐘山之神燭陰,梵文中所謂“娜迦”,希臘神話中所謂“美杜莎”,乃至瑪雅萬神殿中已經失落名字的群蛇……它們介乎神和魔鬼之間,象征著誘惑和究極的神秘。神話學家至今都很難解釋為何這類怪物會如此一致地出現在各種神話中。如果他們能看一眼這甚至稱得上“美貌”的怪物就會明白,先民們的確曾目睹過類似的東西在面前爬過、遊過或者直撲過來。它們是如此的猙獰可怖,絕不可能是上帝會制造的物種,只能是惡魔跟人類開的一場玩笑。這種印象像是閃電一樣炸開先民的腦海,然後作為神話代代傳承。

男孩點亮激光筆,光點出現在人面魚的額心,像是鮮亮欲滴的朱砂痣。人面魚那張慘白的臉忽然被點亮了,如果不看那可怖的下半身,它簡直有點“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的嫵媚。它伸出畸形的爪去抓玻璃墻中的紅光,它的爪雖然堅硬,卻也只能在超硬玻璃上劃出令人牙酸的響聲。幾度不能得手它忽然暴怒了,對著男孩發出聽不見的吼叫,巨大的嘴打開,鋒利的長牙密如荊棘。這時才能看清楚它那可怖的嘴部結構,精致的櫻唇,兩側各有一道看不清的裂縫延伸到耳邊,它張開嘴的時候好像整個顱骨都打開了!

“你這樣就變醜啦。”男孩說。

人面魚的嘶吼只持續了幾秒鐘,後方襲來的巨爪把它拖回了水箱中間。男孩摁滅激光筆,默默地旁觀這場殺戮,十幾條人面魚圍殺這個體型較小的同類。它們死死地咬住獵物身體的一部分,瘋狂地擺動長尾,利用扭身的巨大力量要把獵物撕開來。成群的大白鯊會這樣獵殺藍鯨幼崽,它們把幼崽拖到海底,頂著它大肆地撕咬,藍鯨母親趕到的時候只剩下殘缺不全的屍骨了。獵物和獵食者一起組成了一朵奇怪的肉質花,一朵長著蛇一樣花瓣的妖花,每條花瓣都在扭擺,紅色的血煙升向水面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