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原霽的夢境已經許久不至, 他以為自己的夢在二哥死時已是終點。他已能設想到之後自己的心情……而他仍然夢到了。

原讓身死,西北軍無統帥,長安欲派京中老將來接任, 但對於涼州這內外矛盾重重的地方,那些老將們都不願接管, 自認無能管轄。於是, 只好讓年少未到十八的原霽領命,接任了西北兵馬大元帥一職。

二哥用血的教訓帶走了老漠狄王, 然原霽心中空茫茫。他千裏追殺薛師望,同樣殺了關妙儀。那對有情人共同赴死,立在大漠荒原上的原霽, 只痛恨自己的無能。

他恨關家, 恨關家所有人。但周圍所有人都勸說他,原家只剩下他了, 關家的關妙儀已經死了, 他不能再毀了兩家好不容易結下的姻親, 不能毀了二哥一直在做的事。

於是原霽和關幼萱定了親。

可是錯過了十月,錯過了他愛淑女朝朝暮暮最狂熱的時期……他已然無心情愛,也不想履行婚約,將關幼萱拉入涼州這個大牢籠中。愛恨交織,原霽甚至後悔自己這段感情,讓自己忽視了二嫂的不對勁。

如果、如果……千萬條如果可能在他腦海中不停轉, 但二哥再回不來了。

原霽要繼續的, 是原讓未完成的大業。夢中的原霽和現實中不一樣, 夢中的原霽此時, 從未真正上過戰場。一個從未真正上過戰場的人, 沒有原讓教他, 不斷練他,他從第一步直接跨到將領的最高職位,慘痛教訓是必然的。

和漠狄的戰爭中,原霽不斷地被木措欺辱。木措逗弄他,如逗弄一頭困在囹圄中的幼獸一般。原霽咬著牙不吭聲,頂著戰友的質疑和敵人的嘲諷,將涼州百姓們的希望扛在肩上。

他一步步向前走,他沒有退路——後路是萬丈深淵。只要他敗,涼州輸盡。原家到哪裏再偷一個十幾年,再培養一個新的將領出來?

於是便這般靠戰爭磨礪自己,時間變得匆忙,歲月襯得荒唐。原霽心無旁騖,直到兩年後,他再遇關幼萱——跟隨著自己阿父、師兄,前來涼州退親的關幼萱。

夢中的這場城戰的敵人面孔變得模糊,夢中的原霽從武威郡趕來支援。原霽己方兵馬不足,混在城中敵人中,反抗猶如兒戲。原霽等著援軍時,見到了關幼萱。

和他曾經日日夜夜夢到的女孩兒,已經變得有些不一樣了。

他曾愛過她的嬌憨溫柔,乖巧玲瓏。而今被擠在人群中、跑丟了一只鞋的女孩兒,比當年他見過的樣子成熟了許多,美麗盛了許多。她眼中水霧眨動,惶然向後方尋找自己的親人。

她的眼睛,猶如拂曉後的湖水,波光瀲灩。

她是無憂萱草花,一朝被扔在沙漠中,自然開敗。

關幼萱慌亂中,勉強定神。她告訴自己不要害怕,阿父說涼州是原家地盤,師兄說這裏小戰不斷,大戰是不會發生的……因為一旦發生,整個涼州都會被吞沒,所有人都會死,誰也不必再擔心。

她被人群的大力推到一個方向,向後面的墻上甩去。一只手從旁伸出,握住了她的手腕,借力幫她穩住了搖晃的身子。握她手的這個人,力道極大,溫度溫暖,讓人心生安全。

關幼萱仰臉,見到了少年將軍。身著鎧甲,面容被血弄汙。她分不清這人是敵人還是幫助他們的人,但是少年將軍另一手提著一只繡花鞋。

原霽蹲在了她腳邊,關幼萱向後瑟縮地躲了一下,裙擺輕輕撇過他提著她鞋履的郎君修長的手指。

戰火熊熊,磚石紛飛,城中千軍萬馬的敵人,在昏昏夜中呈一種驚心動魄的殘酷。

星光照著他們,臨風瑟縮的墻角草木,鬼蜮般的暗夜,蹲在關幼萱腳邊為她穿鞋的少年郎君輕輕說了一聲:“別怕,我救你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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夢中的原霽與關幼萱相依為命了一整日,直到援軍到,原霽帶關幼萱出城,將她送到了她父親和師兄那裏。

原霽一眼看到關玉林對自己的不喜和提防,裴象先對自己的審度。原霽看到裴象先,見關玉林與自己客氣談到退婚時,不斷看裴象先。他便知道,裴象先才是關玉林真正看好的女婿。

原霽和關幼萱有婚約,卻一直不娶。原霽既然因為關妙儀的事恨關家,那關幼萱即使嫁過去也會受欺負……關玉林客氣道:“……是以,不如退親吧。”

原霽:“好。”

他漠著神色,這是他早已等的結果。少時魂牽夢繞的佳人是心中魔念,他不想親自說。可他深陷泥沼,早就想退親了。關家親自說,合他意。

原霽轉身策馬離開,冷酷萬分:“我軍務在身,你們來武威郡軍營找我。”

他將身後的關幼萱拋下,她在身後追他,不斷地喊他“將軍”。原霽策馬不停,只行得更快。他騎馬疾馳在山坡上,山坡點綴著遠處城池的狼煙和戰火,四處斷壁殘垣,兒女情長太過寂靜可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