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朕不怕

此時宮裏,雍理剛進了李擎的屋。

雖說已亥時過半,李擎也沒有歇息。他哪裏敢睡下,且不提這陌生的地方,便是今日的動蕩不安也令他無心睡眠。

太監通傳:“陛下到!”

李擎蹭地一聲從椅中坐起,慌得手腳不知往何處擺放。

一旦清楚了自己的身份,這個時間聖上過來就很微妙了。李擎對那謫仙一般的陛下早沒了抵觸心,可到底是年少不經事,他面紅耳赤得心臟亂跳,仿佛那娶了心上人的洞房花燭夜。

珠簾掀開,一身素色衣裳的元曜帝走了進來。

他仍舊是傍晚時的模樣,墨發半束,清俊飄逸,手裏搖了一把錦緞折扇,盡是風流恣意,哪有帝王的威嚴呆板。

李擎連忙行禮,行的是大禮。

雍理用折扇擡他胳膊:“你若次次行跪禮,朕可不敢來見你了。”

如此溫聲細語惹得少年耳畔通紅:“草民不敢。”

雍理含笑:“起來。”

李擎起身,卻是半點不敢看雍理了。

雍理完全沒想多,真不怪元曜帝心大,而是他見多了對他誠惶誠恐的人。

李擎雖是官宦之子,但畢竟不是朝上的老油條,這般拘謹害羞才是常態,若人人見了元曜帝都是沈君兆那模樣,那雍理這皇帝才真是白當了!

雍理坐到了正廳的軟榻上,指了旁邊的矮凳:“坐下說話。”

李擎又是一陣惶恐。

雍理揚眉:“你這樣,朕可要惱了。”

這話太好使了,李擎立馬坐下,乖得像個幼童,雙手規矩地放在膝蓋上,生出幾分可愛。

雍理本就惜才,如今見他這樣更覺喜歡——真是比他那油鍋裏滾爛的油條爹強太多了!

李擎既是被李義海送進來向陛下討教學問的,那雍理自然要問上一問,不全是做樣子,他也是有心試試李擎。

雍理很隨意地提了《大學》的首篇:“大學之道,在明明德,在親民,在止於至善。親民二字,作何解?”

這話一出,李擎心中一凜,忙恭聲回道:“親同新,親民作新民,意為學而明德,推己及人,修齊治平。”

這回答中規中矩,是當下時興注解,重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

但雍理話鋒一轉,笑問:“親字,何能不只是親?”

李擎一怔。

雍理道:“大學而明德,明德而親民,民心所向,至善所至。”

李擎心一震,擡頭看向雍理,姿態上雖有不敬,眼中卻全是敬服。

本還十分拘束的少年,因為這個很隨性的考校而放下了心中的亂七八糟,侃侃而談,直抒胸臆。

其實雍理提的這個問題很淺,啟蒙的孩子都能說上個一二三四。

大人之學,博學之道,擦亮自己的德行,推及新民,廣而行之,最後整個國家都達到最完善的境界。

這是前朝注解,也是臣子的修身養性之道。

但雍理給出的卻不是新民,而是親民。

他話中的重點是帝王德行,在於親民——得民心,訴民願,嘗民苦,方為大善。

君主尚且如此,臣子又當如何?

雍理僅這一個字,就讓眼前的少年重拾抱負,志高氣遠。

眼看李擎雙目生輝,說話有條有理,思維也很是活絡明進,雍理越發欣賞。

他喜歡和年輕學子談古說今,這些稚嫩的青苗才是大雍的未來,才是國家的棟梁,才是能夠造福後世的英才。

什麽世家禮制,什麽政權穩固,哪及這一腔少年熱血,英氣勃發!

看著這般直抒胸臆的李擎,雍理不禁想起了和自己決裂前的沈君兆。

沈君兆打小心思重,別說十七歲,哪怕是十一二的時候,也是謹言慎行,從不逾禮。

旁人道沈子瑜天資聰穎,修養極佳,是風華無雙的世家貴公子。

唯獨雍理早早看破了他,他的沈昭君,規矩之下是最深的反叛,禮貌之下是最冰冷的疏離,克制守度之下全是驕傲與不屑。

他們一起細讀《大學》,因這第一句辯論了許久。

他們的老師錢公允遵循前朝注解,說是新,雍理偏要說是親。

錢公允眼尾掃沈君兆,沈君兆低眉順眼道:“新民,明德以新民,修身以齊家治國而平天下,有一至終,是為正道。”

雍理氣得不行:“明德而不親民,何來明德?只是新民又如何知民心?若不知民心,所謂推新及民不就只是將法度禮制壓給百姓?”

錢公允笑眯眯的:“帝王之位,本就高處不勝寒。”

雍理:“朕偏不!”

錢公允又看沈君兆,沈君兆輕松就能把雍理給駁得張口結舌。

課後雍理氣瘋了,不理沈君兆。

沈君兆依舊是那般模樣,周道客氣地陪著他。

午膳時,雍理一摔筷子:“你就是錢老頭的應聲蟲!”

沈君兆:“錢大人貴為帝師,陛下不可不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