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人老了, 難免懷舊。

皇帝今早在喬婕妤身邊醒來,忽覺身邊這寵幸了月余的女子像是一夜之間失了顏色,索然無味。

他回了紫宸殿, 又覺後宮之中, 美人雖多, 卻無格外亮眼之人,皆是平庸之輩。

正想著不如擇日往行宮一趟,興許能有佳人偶遇, 天便下起了大雪。

空中白茫茫的一片,入目俱是紛飛的雪花, 自紫宸殿外望去, 這皇宮好似被大雪掩埋, 這冬日仿佛永不消融。

皇帝不知怎麽,就想起了多年的那個冬日, 他初次見到廢後, 也是這樣一個大雪紛飛的日子。

這些年, 他過得順心順意,每每想起鄭家恨意猶在, 可更多的,卻是得意,鄭泓再強勢又如何,如今還不是全族皆亡,一絲血脈都未留下。

但今日, 他隱隱地竟有些懷念, 懷念起那時,他才十五歲,尚未及冠, 還是錦衣玉冠,意氣奮發的少年天子,他見了鄭氏,不知她是何人,卻覺眼前一亮,滿心都是這是誰家女兒,竟是如此姿容。

後來,自母後處知曉了她是太傅之女,是母後召入宮來說話的,那日的驚艷便完完全全轉為了厭惡。

待他們大婚,他小意溫柔,鄭氏也還算識趣,倒也過得平靜。

今日又見了這樣大的雪,皇帝忽然有些想念起鄭氏來。

結為夫婦二十六載,自少年時起便相伴的人,再是怨恨防備,也少不得有許多溫存而寧靜的歲月。

何況鄭氏本就秉性溫良,賢淑端莊,有她在,後宮從未使他有過片刻煩心。

皇帝一想就想到了入夜,決定去仁明殿瞧瞧。到了仁明殿,卻看到殿中走出一人來。

那人身著後服,自殿中迎出,像極了多年前,每回他來仁明殿時的模樣。

懷念之意蕩然無存,皇帝心中驀然間湧出無數惡意,當年他懼她畏她,不敢放肆,可如今這後宮,誰不是任他拿捏搓弄?

歌舞雖好,但皇帝看慣了,也不覺有什麽新意。

他望向皇後笑道:“歌舞遲兩日看也不急,朕與皇後的新婚之夜卻是等了許久了。”

鄭宓不慌不忙,瞥了他一眼,嫣然笑道:“莫非陛下以為,臣妾心意,便僅此而已?”

皇帝讓她這一笑,撩撥得心癢,略略又多了分耐性:“那還有什麽?”

鄭宓轉頭望向前方,方才清泠如山巔之雪的管弦之聲驟然一變,插?入了婉轉纏綿的琴聲,殿外漆黑的夜色中,點點亮光由遠及近,中間襯托著一女子,仿佛自雪中走來的精怪,身段嬌軟,面容嫵媚,就像是專為勾引人心而生。

琴聲由絲竹烘托著,越來越纏綿,越來越嬌柔,越來越動人心魄,美人的舞姿和樂聲,眼波媚得似妖精一般,不住地朝著皇帝望,似是一只柔弱無骨的手,勾上了皇帝的胸膛。

皇帝看得癡迷。

邊上來了一宮人,走到皇後身邊福下身,她手中捧著一壺酒。

皇後與她對視一眼,取過酒,替皇帝滿上,端起酒盞,送到皇帝唇畔。

宮道黑漆漆的,只有兩盞宮燈泛著微弱的光,明蘇走得飛快,步子一下下踏在雪上,發出的聲響,使得她心煩意亂。

只望皇後能多拖一會兒,免得她白白趕這一回。

她臉色極沉,走過一條宮道,尋了近些的小道,她的心其實亂的很,一面想著不該與皇後往來,一面又漸漸地著急起來,腦海中不住地浮現陛下拉著皇後的手,將她往床上帶的景象。

她的步子越來越快,也越來越急,在她自己都未察覺之時,她眼睛都急紅了,心也揪成了一團。

終於看到仁明殿的正門,明蘇快步奔過去,三步並作了兩步,敲開了門,直接往裏闖。

她穿過中庭,來到正殿,便見殿中只皇後一人愣愣地坐在那裏。

她身前杯盤狼藉,酒盞都被打翻,殿中還有香氣縈繞,邊上幾名樂伎手中抱著樂器在往外退。

光是看著這殘景,便可想得到方才此處是何等歌舞香艷。

皇後低著頭,面色蒼白,整個人失魂落魄。明蘇走到她身前,放低了聲,像是怕嚇著她,輕輕地喚了聲:“娘娘……”

鄭宓聽見了,擡起頭,看到她,便綻放了笑意,喚她:“殿下……”

這一聲殿下,蘊含著無限依賴,與見到她的歡喜,就像是,她原先身處黑暗,可見了她,就如同見了光明。

明蘇想起仿佛曾經有一回,她們在外逃亡,阿宓與她在一處城中走散了,相互尋了好幾個時辰,她終於在夜幕降臨前找到了她,那時,阿宓見了她,便是這樣望著她,喚她殿下。

明蘇說不清自己究竟是何想法。但此時此刻,她的心一片柔軟。

“陛下呢?”明蘇問道。

“走了,帶著我為他準備的兩名美人。”鄭宓說道,她停了停,又笑,沖著明蘇招招手,明蘇不由自主地湊近,鄭宓附到她耳畔,輕聲道,“還有一壺暖情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