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77章 取舍

運劍如筆,行氣如墨,以虛空為絹紙,老道把魚龍身姿神態描繪得栩栩如生,纖毫畢現。而且,那魚龍是遊動的、是活的!仿佛有著自我的靈性,在虛空中嬉遊變化。

對這一手絕妙劍術,余慈實是嘆為觀止。

於舟見他模樣便笑:“這劍氣千幻之術,不過是旁枝末節,你若沉迷在此等事上,也不用再去修道了!”

語氣溫和,語意卻重,余慈心中凜然,拱手正色道:“請觀主明示。”

“我沒什麽可以明示的,只是讓你看一些事實。便如我離塵宗、便如那白日府、便如萬靈門、便如天裂谷中數以萬計的采藥客,當然,還有那些妖魔鬼怪,通通算上,這些人物勢力,有哪個脫開了‘道蟲’演化的道理?你可以想想,但不必現在就有答案……前人稱呼‘道蟲’,真義便在其中了。”

雖是讓他想,但於舟不給余慈仔細思考的時間,親自為他斟滿一杯酒,在余慈道謝之時,又是微笑:“你不為外物所動,只求長生大道,且不說這想法的好壞,我只想問你一句,你怎麽個想長生法呢?”

余慈脫口道:“日思夜想。”

於舟不置可否,只撫須道:“日思夜想之後?”

“踐而行之。”

“行之不得?”

“求之!”

“向何處求?”

余慈想了一想,道:“自然是向觀主求來。”

於舟聞言大笑:“我若能得長生,又怎能落得垂垂老矣,在此觀中等死?你是可是問道於盲啊!”

余慈沉默不語,只覺得老道笑聲雖是豪放,但中間畢竟有郁結難解之處,想必是憶起了傷心事,這便是他的罪過了。

老道笑罷,忽又開口問他:“後生可知長生之難?”

余慈回想起自家經歷,坦然道:“略知一二。”

老道用手指了指他,隔著劍氣演化的魚龍,臉上的表情看起來愈發迷蒙不清:“長生之難,於我則刻骨銘心!”

“遙想當年,我攜發妻踏遍千山萬水,尋仙覓道,歷經艱險磨難,未有退縮,只求長生,自詡心固如磐石,風雨不敢欺。後與先師結緣,我夫婦二人得以雙雙拜入離塵宗門下,得長生丹法,以為仙路已在足下,然而倏乎三百年已過,仙路漫漫於前,方知當年一切險阻,在真正的劫關面前,不過是杯水瀉地,以為灘塗,可笑復可憐。”

三百年……這是老道首次親口證實他的年歲。對余慈來說,讓他這個連三十歲都不到的後輩,去想象十倍於其年齡的漫長人生,委實是件困難的事。所以,他只能繼續沉默。

但他一直看著老道溝壑縱橫的面孔,莫名地想到了紫雷、赤陰兩個“舊主”。年少時他一直不明白,那二位已經是還丹修士,掌握千裏之國,又青春長駐,為何如此急迫地用人命來填長生欲壑……之前幾年,他以為自己理解了,那是出於一種緊迫感。但如今,他又悟過一層:

其實,那是恐懼吧!三百年時光,卻在長生路上駐足不前,眼睜睜地看著自我生命終結,這種經歷,余慈無論如何都不想嘗試!

老道不管他這些心思。他養氣三百余年,便是有一些糾結,也不會顯露太久,轉而笑道:

“我這三百年修行,至還丹巔峰而不得寸進,耿耿之余,卻也明白了長生之難,不在傳法之前,而在傳法之後,只是天下求道之士,十有八九,連‘傳法’這一關都過不得,實在是可惜可嘆。故而這些年來,我借主持止心觀之利,多與人方便,為宗門廣收弟子,倒也不是應在你一人身上。而且,我只是給你一個機會,能不能成,要看你的努力和造化!”

“造化”二字,語意悠悠,似有無盡感慨,但那就不是余慈所能深究的了。

他只是明白自己應該做些什麽,故而起身,向老道鄭重施禮:“觀主苦心,弟子明白。”

這時,他自然而然地換了稱呼。於舟非常滿意,卻不與他太過嚴肅,只舉杯笑道:“我為你架張梯子,你攀上來,現在算是真正走上了長生路,從此以後,艱難險阻,已與過往不同,你要有準備了!”

余慈同樣舉杯,又是一杯熱酒下肚,沉聲回應:“弟子盡知。”

語意沉沉,自有一番深意。余慈自反出雙仙教以後,飄泊四方,如無根之萍。如今卻是重立根基,心中感慨,又哪是三言兩句能概括完的。

他重新入座之後,又斟滿酒盅,一飲而盡,暖融融的酒意彌漫全身。這時候同樣的座位,對他的感覺已是截然不同。有些話以前不可說,現在可以說:

“觀主,你剛才說求仙不向你處求,卻讓弟子往哪裏去?”

於舟咧嘴而笑:“我是這般下場,如何教得你長生?故而我先前所講,不是我的本事,而是我尋得山門內那些同道前輩成功之法,為你講來。你此時算是外室弟子,只能照貓畫虎,待日後機緣到了,再從那些仙長口中,求得長生真解,方是正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