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豪賭(第2/3頁)

聞時看著盤坐於陣中的周煦,忽然想再見一見曾經那位常患憂慮的師兄,想問他是不是早就看見了什麽,料到了今時今日這一幕。

這個念頭閃過的刹那,周煦腳邊的灰燼被風掃過,落進了陰陽魚的溝壑中。金光像水流一樣,劃過溝壑。仿佛有人提筆描摹著陰陽魚的輪廓。

畫到終點的時候,始終低垂頭顱的周煦忽然動了一下。

他躬下身,用手掌揉了眼睛,像是沉睡了太多年倏然蘇醒。

也許是畫卷燒成灰燼後,他的身上籠了一層舊日的虛影,天青色長衫,長發用山間折的木枝挽了一個髻,尾端披散下來,因為弓身的緣故,墨一樣鋪在清瘦的肩背上,就連面容輪廓也有了改變。

跪趴在地的張嵐和張雅臨已經怔住了。

他們下意識叫了一聲“小煦”,盤坐於陣中的人瞥眼朝聲音來處看去。

他尚未完全清醒,也不適應洞口透進來的光。所以半眯著眸子,表情透著幾分迷蒙和恍然。

可即便如此,也掩不住他本身的淡然和安靜。

僅僅是一個眼神動作,氣質便截然不同。

如果說之前他們還不願意相信,覺得自家看著長大的少年,跟蔔寧那樣的陣法老祖天差地別,不可能牽扯上什麽關系。現在也已經信了七八分。

畢竟,此時此刻的周煦,真的……太不像周煦了。

他就像一個久避人世的山間客,睡了一場千年的覺,在這一瞬間大夢初醒。

真正讓他從怔忪中抽離的,還是聞時和謝問。

周煦……或者說蔔寧擡眸朝聞時和謝問看了一眼,目光中的錯愕一閃而過,更多的是慨然。

那一刻,他眼裏承裝了太多東西,以至於某個瞬間,甚至是潮濕的,含著洞外透進來的亮光。

他蹙著眉仰起頭來,努力眨了幾下眼睛,又很輕地笑了一下。

但那笑聲聽著像是嘆息,一嘆就是一千年。

他從地上站起來,在虛影的作用下,身量看著都高了一些。他面對著謝問,恭恭敬敬彎下腰來,作了一個長揖,叫了一聲:“師父……”

他的嗓音很啞,既有幾分周煦的影子,又像是太久未曾開口,太多太多的話哽在喉嚨底,不知從何說起。

他停頓著,想了很久,最後只感嘆了一句:“一千年……好像也就是囫圇一夢。”

聞時看著他的身影,忽然也啞了聲音。

過了許久,他才張口低聲問道:“你一直讓人守著這裏麽?”

蔔寧依然沒有起身,他的嗓音有點悶。聞時知道,這位善感的師兄,眼睛應該已經紅了,所以不敢起身。

過了很久,蔔寧才說:“不是守著,我們一直都在這裏。”

“你們?”聞時愣了一下,猛地朝謝問看了一眼,又問他:“什麽叫你們?你是說……”

“還有鐘思和莊冶,都在這裏。”蔔寧說,“當年留下這個陣,是因為忽然有感,千年之後也許會有故人重逢的一幕,沒想到……”

沒想到會是這樣一番場景,不知該說不幸,還是萬幸。

曾經幼年不懂事的時候,他常為自己天生通靈的體質沾沾自喜,覺得這是老天饋贈,說明他是蕓蕓眾生中極為特別的那個,說明他能成大事,能當大任,能留青史。

但後來,他發現這似乎不是饋贈,至少不單純是饋贈。

都說諸行無常、諸漏皆苦,大概少有人會比他體會得更早、更深。

幼年時候,他還沒學過如何關閉靈竅,時常跟一個人說著話,就會看見對方未至的災厄。

有時滿眼血色,有時滿目死相。

他分不清真假,時常會在那些場景出現的瞬間做出一些惶然驚詫的反應,次數多了,他就成了許多人口中的瘋子——不知何時會發起病來。

有很長一段時間,他都處於一種混沌未開的狀態裏。好像說的人多了,他就真的是個瘋子了。

後來為了不那麽惹人嫌惡,他無師自通地學會了“從眾”。別的孩子說那是鬼。他就跟著說有鬼。別的孩子說那是仙,他就跟著說仙。哪怕他看到的是全然不同的東西,他也不會說。

慢慢的,便泯然眾矣。

直到被送上松雲山。

在他眼裏,師父是個仙人。能變成仙人的弟子,說明他也沒那麽不堪。起初他依然帶著山下學來的脾性,別人說什麽便是什麽,直到某一天,塵不到對他說:你若真是如此,又何必上山?

從那之後,他學會了跟自己的靈體和睦相處。

他開始正經地學卦術、學陣法,努力地讓自己變得有用武之地,而不是一個一驚一乍的瘋子。

他平和有禮,謙恭包容,又能預見一些事情的兇吉。有一段時間,他甚至覺得自己能知曉天道了。

可後來他卻發現,天道終究是無常的,他能預見這一點,不代表會預見下一點。能攔住這件事,不代表不會觸發另一件,甚至更麻煩、更棘手,更叫人承受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