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九回腸(第7/15頁)

我只得跪到我娘腳下抱住她的腿:“娘!您別這樣!弟弟已經去了,您就讓他走得沒有牽掛點吧!聽見您這麽難過,他也不得超生啊!娘!”

我的話興許說到娘心坎上了,她的哭聲一滯,慢慢低頭看著我,人也軟了下來坐在地上,又看看手裏的草氈繈褓,眼睛直直地淌淚。我爹拉我起來,流著淚給我把褲子上的灰拍了拍:“這是嚴家給你做的好衣裳,別弄臟了回去挨罵。”

我聽了這話,心裏竟一時恨不得當場就死在爹娘面前,過去一年在嚴家生活的種種小心謹慎,一時都湧上心頭,只覺得娘方才那些厭世決絕的話也不無道理,放眼開去,滿目多少生死離別,往後的日子真不知何時到頭,確實不如不活著好……“爹!”我悲從中來,無法遏制地哭著投入爹的懷中大哭起來。

末後,官府的人將死者名錄清點完畢,共有三十四具屍身,便一張草席一個人地卷起捆好,分別壘疊入幾輛馬車之內,不準親屬跟隨,由官差押運出城去,擇個偏僻地點燒凈了事。

我和我爹好說歹說,才終於哄得我娘放手,把弟弟的屍身交給那些人,然後分別左右一起攙著我娘,我們一家三口隨在一眾哭嚎的人群裏看著幾輛車子遠去。

之後,我再隨著爹娘回到竹枝兒巷的家中,已將至酉時。我爹怕我回嚴家晚了挨罵,便一直催我回,但我娘自我弟弟被送走後,就一直緊緊攥住我的手不放,而我此刻又何嘗想與他們分開?於是便坐下陪我娘收拾弟弟的衣物,收拾幾件,又相偎著哭一場。還是我爹再三說,既然嚴家二少爺通情達理,你也不要過於耽擱,辜負他的信任。

我聽了他的話,只得收拾心情,由我爹送我出門,他本想徑直送我到嚴家,但我覺得放任母親一人不妥,就拒絕了,我爹又拿出我給他的那幾吊錢來還我,我更是不要,畢竟在嚴家衣食不用自費,我也不私自買什麽胭脂水粉,自然用不到錢,只願爹、娘能夠溫飽,我也就沒有牽掛了。

辭別他們,我路過歡香館門前,卻見台階前空蕩蕩的,敞開的門裏沒半個食客,想起從前這柳青街上來往喧囂,歡香館裏人頭擁簇的情形,真覺得恍如隔世,叫人說不盡的心灰意冷。

因是想著太陽完全下山之前趕回嚴家,又是徒步,也就來不及與桃三娘話別了,我再歡香館門前看了兩眼,便匆匆上路。

我緊趕慢趕到了嚴家,已經戌時初了。家規有定,下人自己平時出入,是不允許走正門的,只能從大院後邊兩角門進,只是我走角門,就得進入旁邊那條巷子,自去年冬,這條巷子裏一排的房屋十有八九因滴到鬼車鳥的血,而牽五掛六地燒個罄盡,小戶人家一時無力籌錢蓋新屋,是以大部分人就都搬遷往別處居住去了。

每當入夜後,這條巷子裏便顯得格外幽黑蜿蜒,一幢幢黢黑破落的房屋、歪斜的門板、半人高的荒草暗影、此起彼伏各種拖長或短促的蟲鳴,在這時刻都會顯得比往常更佳詭異莫測。

我白日裏見了那麽多死人,這會子想起來,臉皮、頭皮都開始發麻,只得目不斜視地往前快走,平坦的石板路在腳下顯得濕滑,我幾番差點摔跤,給自己心裏說著,沒事的,這段路不長,前面就要到了,可偏偏事與願違,前面彎角一扇頹圮的大門裏,一束火光毫無征兆的一亮,我下意識就嚇得緊急立住腳步,然那火光裏有幾個搖晃不定、舞動手腳的人影一晃,隨即火光又熄滅了。

看來是人吧,怎麽這時候跑到這種地方來?我不想節外生枝,於是放輕腳步繼續走,卻誰知巷子路的那一邊又有一團黑影,並有些壓抑細碎的說話聲:“真重!咳……當心點!”

這聲音聽著有點耳熟,我連忙躲到路邊暗處,只見黑影到了那大門口,便停住道:“你們也出來搭把手啊?這箱子沉得很。”

我聽出這聲音竟是唐媽的侄子,這個時候在這種地方, 恐怕幹的不是好事,於是更不敢動。

門裏出來兩個人幫著他們擡,一個女人的聲音道:“敗給你吃飯長這麽大?搬個箱子也不受力?”

這不是唐媽?我明白了,必定又是投了嚴家什麽東西出來!原來不只麻刁利,就連他們也敢這麽幹?這些人真是喪心病狂,若這時被他們發現,難說會怎麽樣,不如仔細看清了他們的手段,回去告訴二少爺,再請大少奶奶想法定奪。我這麽打定主意,看他們進了門裏,也就躡手躡腳靠過去。

幾個人先是互相數落了一通,唐媽說:“這傻子,方才竟是嫌黑想點火照亮,真是不怕人知道麽?雖說寨子裏的少爺、少奶奶他們是不會走這條路,但保不齊麻刁利那幫子人,跟大爺出去辦事,也有一、兩個偷懶回來的……”說到一半,她的侄子就打斷她:“姑媽,你別叨個沒完了,趕緊將東西一分裝,咱就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