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九回腸(第5/15頁)

“我爹?”我一時怔住了,和二少爺面面相覷,他問那小廝:“來的是幾個人?別是白撞的。”

“一個人,在那邊角門下等著呢。”

我心下驚異不定:“少爺,那我先去去就來。”

隨小廝出了院子,徑直出到角門外,邁出門檻瞧那墻下低頭站著的高大漢子,可不就是我爹!

我走過去喊了一聲:“爹?”

我爹擡起頭:“月兒?”

我走到面前,仔細看他的臉,一年不見,爹的臉都瘦削下來了,面色不太好,眼睛爬滿紅絲,眉頭緊擰出很深的溝痕,我拉著他的衣袖:“爹,您怎麽來了?我這還正想回去看你們呢。”

我爹仔仔細細地看著我:“月兒,長高了啊,怎麽瘦了?臉青青的沒睡好覺麽?”

我有點不好意思:“前幾天菩薩誕,跟家裏大少奶奶和少爺去燒香,淋雨著了涼,現在都好了。”我說著話時,卻見我爹的神情愈發地掩飾不住悲戚,眼眶也紅了,我嚇壞了:“爹,您這是怎麽了?”

我爹有點無措地拿手抹一把臉:“你弟……你弟弟他……”

“弟弟?弟弟怎麽了?”我一把抓住他的手。

我爹吸了一下鼻子:“現在到處都鬧疫痢,他也得了這種病……前天夜裏就發汗發熱,肚子痛得滿地打滾,天亮開始瀉,一天瀉了幾十次,最後都、都瀉出膿血來了!”

我聽得眼淚就下來了:“那、那大夫怎麽說?”

“起初給開的湯藥,吃了也不見好,人都昏厥抽筋了,大夫又說得用點犀角,可這藥太貴……月兒,爹是沒法了,只能來找你,要是你弟弟沒了,你娘怕也不能活的……當初為著幾兩銀子賣了你來這兒,爹是對你不住,可……”

我急忙攔住他哭著道:“爹您別說了,我原本想回去看你們也是擔心這件事,來嚴家這一年發的月錢我都一分沒動,攢下也有好幾吊,就是知道眼下世道蕭條,我在這兒好歹能溫衣飽飯的,你們在外面卻受罪……”說到這兒我怕越說越傷心得不像話,就拍拍我爹的手背:“這救命不能耽擱,我進去取錢,您先等等。”說罷我就急急跑回屋裏,取了錢,拿一塊布包好,二少爺過來問:“真是你爹麽?出了什麽事?”

“我弟弟犯了疫痢,現在等著錢買藥。”我說完就奔去角門,把錢交給爹,再跟他說好我待會兒也回趟家去,他憂心忡忡地似聽非聽到,就急忙走了。我回至院子,二少爺就說:“車備好了,走吧。”

從嚴家到柳青街,有八、九裏路,車子路過鹽阜碼頭時,卻被密匝匝一片運貨的人擋了去路,一問才知是幾家大鹽商的船在卸貨,只得我們繞路。只是仔細看了一下他們從船上搬下來的眾多物件,怎麽看也是搬家的模樣,岸上有一個操著北方京城口音的人在大聲吆喝:“你們這些人當心著點,這可是刑部侍郎家的東西,砸壞一件,連你們家老爺都擔待不得!”

二少爺聽了,嘀咕一句:“京城的這些人都往外逃了麽?許久沒與王家通信,不知遠椹兄近況如何。”

車子多走了一截路,終於拐入我從小最熟悉的柳青街,晌午時光,竟沒半個行人,但兩行柳蔭仍如舊時一樣,我一時恨不得跳下車徑直跑回竹枝兒巷裏。到了歡香館門口,我先跳下車,歡香館還是老樣子,可出乎意料的是,歡香館裏一個客人也沒有,以往每日這個時辰,周圍鄰居街坊也有不少人愛到歡香館閑坐喝茶聊天的啊?我正想著,桃三娘就從裏面迎出來:“哎!今日可是來貴客了!”

引了二少爺落座,桃三娘道:“我這兒正有熬的梅鹵茶、剛蒸得的青團,不知合二少爺口味不?”

我便告辭出來,跑過對面竹枝兒巷,我家大門卻是上鎖緊閉的,我拍幾下門沒人答應,就走過幾步到矮墻邊往裏張望,看樣子爹娘是帶著弟弟去大夫那裏了。

我又去看隔壁家嬸娘在不在,打聲招呼也好問一問,誰知隔壁家的門也鎖了,這就怪了,怎麽都不在家?

我悶悶地回到歡香館,二少爺看我的樣子:“怎麽?沒人在?”

我點點頭,望向桃三娘:“三娘,街上怎麽人影都不多見?我爹娘是帶我弟弟去看大夫還沒回來麽?”

桃三娘看著我,略嘆息一句道:“前幾日這附近幾口井的水都不知怎麽汙了,喝過生井水的人全都得了大痢,陸陸續續有些人都收拾些東西,或投到同城別的親戚家去了,你爹娘,早起我還看見你爹走過去,這會子是去譚大夫那兒了吧?”

“譚大夫那兒?”我想也不想,就轉身往外跑,二少爺叫住我:“你等等,坐上車一起去!”

譚大夫的生藥鋪離這兒不太遠,但馬車不能走巷子裏,得循原路出了柳青街再往前走一段。到了那生藥鋪前面巷子口,就聽見傳出一大片哭聲,我掀開簾子看去,巷子裏地上橫七豎八鋪了好些席子,席子上躺了些大人或小孩,旁邊哭嚎的都是附近熟面孔的大叔和嬸娘。我沖進巷子,氣味惡臭,一個個看過去,並沒有我爹娘;進了生藥鋪,地上更是躺倒幾十個,差點連下腳的空隙都沒有,我終於找到譚大夫,然而他也坐在屋裏地上對著竹榻上一動不動、面如死灰的譚承拭淚,我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