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金谷酒(第5/7頁)

我回到家放下豆子,看天時還早,陪娘說了一會話,又到我家水缸後面找我養的那只烏龜,發現它似乎剛睡醒的樣子,看見我還是懶洋洋慢吞吞的,只是把頭從殼裏伸出來一些,擡眼望了望我,我便去拿小碗裝水給它喝,還有早上我們吃剩的米粥,也給他盛來一點,反正它向來從不挑食,吃米粥或者院子裏的草葉、菜梗,小蟲子或蝸牛等等都可以,喂完了它,我才抓著它到家對面的歡香館去,桃三娘正在後院剁薺菜餡做包子,我跟她講起方才我在學堂看見孔先生罵學生的情景,她笑道:“可他自己就算真看過子曰了什麽話,知道《左》、《史》都是什麽,但仍舊滿肚子除了酸水還是酸水罷了,他又有別的什麽貨?”

我並不懂《左》和《史》裏都是什麽,不過大人早就說過,女孩子不需要懂這些,讀書都是男子們出仕途當官用的,女子若能略識幾個字也就得了,我把烏龜放在磨石上,然後去洗凈手幫桃三娘包包子,春三月間到處都野生了許多薺菜,用來做包子、餛飩都頂好吃的,桃三娘又想起什麽:“今早我去采薺菜的時候,順便采了松花,放進酒缸裏三天就得,到時候給你爹你娘拿一點嘗嘗,用松花釀的酒可是很益人的。”

我對桃三娘道了謝,幫她包好一籠屜包子,這時天又開始陰沉下來,我們趕緊把活計都搬進廚房裏去,午間果真下起淅淅瀝瀝的小雨,這一日客人不多,晚間孔先生來店裏吃了飯,桃三娘和他說那金谷酒快要做得,他謝過,臨走時照例又叫桃三娘幫他蒸了些菜肉包和豆包帶走,只是他交下的碎銀在他走後仍變做石子兒,桃三娘扔到一邊,同樣沒動聲色。

大雨之中一個矮個兒的人撐著傘走進店裏,我轉頭一看竟是吳梆梆,他依然面色烏青,手裏拿著一些錢遞給桃三娘說:“孔先生算好日子,今天他訂的金谷酒該做出來了,他請老板娘另外再幫他做一籠豆包、一籠肉包,還要一壺酒和兩碗水飯,幾樣下飯菜,做好了晚飯時請夥計送去。”

桃三娘笑著接過錢數也沒數就答應了,並有意無意地問道:“你們先生真好,留你們這些學生夜讀,還請你們吃包子?”

吳梆梆面無表情地點頭道:“是啊,先生對我們很好。”

說罷,他就走了。

這才是未時過不了二刻鐘,我看著吳梆梆打傘在雨中柳青街走去的背影,卻顯得那麽灰暗帶點模糊。

金谷酒做出來了,因是新酒,所以甫一開缸之際不免聞著有些米腥和酒氣的刺烈,但略散散風,那酒中襯入松花的氣息就能感觸出來了,倒又獨有一些別樣的清冽。

桃三娘灌了一瓷瓶讓我帶回家給爹娘,又打了一壺放到炭爐邊溫著,再自去做出綠豆水飯和豆豉肉醬燒的茄子幹、一碗臘肉,何二和面蒸下包子,等做好這些並分裝好食盒,看看天便已經是日暮西沉了。

傍晚時分,江都罩在一片寒雨裏,遠遠看那小秦淮上的石橋,竟仿佛像只弓背伏地的深黑怪物,桃三娘吩咐幾句店裏的事讓何大他們好生看顧,就打起傘帶著我出門了,我一行走一行提著食盒,緊挨她身邊,但手還是被凍得發木。

過了石橋,按著這條路筆直走,很快就到學堂了,那紙窗正透出燈光,我心裏有點害怕,那孔先生不知是著了什麽魔障還是鬼魘,吳梆梆也被他弄成那副模樣,我不禁擡頭看桃三娘,她示意我不要作聲,先走到窗戶前,就讓我趴在縫隙往裏瞧瞧,我起初不知道她的用意,裏面不過就是包括吳梆梆在內的三四個男孩子,全都一動不動坐著聽孔先生講書,孔先生來來去去車軲轆似的念著幾句子曰,我正想說沒什麽好看的啊,卻突然發現那孔先生身後暗影處的房門似乎有什麽不對,再仔細看去,暗影的門內伸出了半張披發的臉,看不清五官,只有一雙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著屋內的幾個學生——

我緊緊盯著那個女人,她的動作十分奇特,我看了半晌才發現她似乎在躲避屋裏的燈光,因此只是靠著地走,從孔先生身子的陰影裏挪動到靠近學生的桌子下面之後,她就用手扶著桌腳往最近的一個學生靠近,我不知道她要幹什麽,但肯定不會是什麽好事,只見她從桌子底下,那學生的兩腿之間仰起頭來,那男孩猶未知覺,但那女人已經朝他張開口,開始深呼吸氣起來,我不禁拉住身邊的桃三娘,低聲問:“她、她在幹嗎?”

桃三娘搖搖頭,用手搭在我的肩上表示安撫,我再看那男孩,明顯地他的面色、嘴唇都發白起來,而那奇怪的女人,吸了幾下之後,原本蒼白的模樣反倒微微粉潤了一點,不像一開始嚇人了,然後她又縮回桌底,往另一個男孩的腳下爬去,這時桃三娘便把我遠遠地拉到一邊去,問我:“看見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