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金谷酒(第4/7頁)

桃三娘拉著我進屋:“隨他願意,這沒什麽。”

柳青街籠罩在蒙蒙的毛雨裏,那些柳枝上已經泌出了微微的細芽,這時遠遠望去就像一層嫩黃帶青的煙,店裏這個時候沒客人,我把雙手放到炭爐邊暖暖,桃三娘在櫃台裏打著算盤珠算帳,忽然聽見外面“噔噔噔”一陣奔跑的腳步聲——

我伸出頭去望,是吳梆梆正從遠處跑過來。

他是個生得矮而壯實的男孩,頭頂的發剃掉,露出烏青的一片,只在腦後翹起一根紅繩綁的小辮子,一雙大眼睛總是爍爍的很有精神,可他這會子一個人很急匆匆的樣子,這個時間應該也下學了,他是急著去哪玩?我看他徑直跑過歡香館門口,是往菜市的方向去的,起初我也沒在意,但過了一會,又有幾個男孩子跑過去,我認得他們都是吳梆梆平時最要好的幾個人,也是一起上學的,莫不是鬧別扭了?這些男孩子總是吵吵鬧鬧的,所以我從來不愛和他們玩。

晚上吃飯的時候,孔先生又來了。

要了五香腌菜炒肉和米飯,隨便吃著,又叫桃三娘趕著做幾個豆沙包子和菜肉包子,他要包好拿走的,桃三娘也沒多問,就照著他的話做好了,他隨手扔下一小塊碎銀,很大度地說不需要找贖,就連忙走了,但桃三娘拿起那塊銀子在手上,面色卻若有所思,我過去幫她收盤子和碗筷,覺得她臉色不對:“三娘,怎麽了?。”

桃三娘把手裏的銀子在我眼前晃晃:“你看這是什麽?”

我不解道:“銀子啊。”

桃三娘笑笑,手晃了晃:“你看清楚。”

我定睛再一看:“呀!”差點沒大聲說出來。桃三娘把手指放到唇邊示意我不要聲張,讓周圍人聽見,但我還是嚇得瞪圓了眼睛,從她手裏拿過來仔細看看,低聲問:“瓦片?”

桃三娘微微笑點頭,不說什麽收拾東西進去了。

我預感到什麽不對,跟著她後面進去追著問:“三娘,怎會這樣?”

桃三娘悄聲告訴我:“那孔先生要倒黴了。”

隨著寒春陰雨漸退,陽光也漸漸照得明媚起來,江都城裏的陽春三月間,萬物生發,小秦淮畔的桃李也萌出花骨朵來,連河水流出的聲音都悅耳響亮了。

我每次到菜市都能經過孔先生講課的學堂外面,都能聽見裏面傳出朗朗的讀書聲,都是一些聽不懂的之乎者也,那吳梆梆近來也似乎老實很多,再沒有聽聞他被老師打手心,而且據說孔先生對他特別照顧,因為吳梆梆背書總是記不牢,吳梆梆的爹娘又大字不識,於是先生就對他爹娘說,晚上讓他住在學堂裏,與先生作伴,由先生每天親自督促他背書寫字,反正他家離學堂也很近,他們隨時可以來看顧,因此吳梆梆的爹娘便高高興興答應了。

不知道吳梆梆這一個多月來是不是進步很多?我有時候在路上碰見他,他都是耷拉著腦袋沒什麽精神,人也瘦了一圈,我覺得奇怪,這才短短時間,他怎麽卻像變了個人?莫不是讀書太辛苦了?人人都說讀書人讀書是十年寒窗苦讀,雞鳴就起床,夜深了才能睡覺,看來真是所言不虛的。而且吳梆梆也不大跟其他男孩子玩了,其他人不上學的時間裏,不是上樹掏鳥蛋就是捉蟲子、玩水,他卻都一個人躲在學堂或者屋子裏不出來。

今天我又去菜市買黃豆,桃三娘教我用茴香大料加鹽水煮黃豆給我娘吃,我娘的肚子已經挺出來老大,約莫還有一個月便要臨盆,桃三娘說吃豆子好,如果黃豆吃膩了,就拿紅豆混白米煮水飯也很好吃,若有大棗的話,還可以放幾個到飯裏,但不要吃綠豆,還有讓她多吃也多走動,晚上不要出門,到時辰了就早點上床休息,我都一一記住了。

我提著一升黃豆往回走,經過學堂,習慣地朝裏面張望了一眼,只見孔先生讓一個學生站著背書,那學生背得斷斷續續的,孔先生便指著他鼻子訓斥,我看那學生被罵得慘兮兮的樣子,正覺得好笑,但那孔先生卻是越罵越起勁,鬢角的青筋都凸出來了,他一手攥著拳頭揮舞著臂,我幾次以為他就要掄在那學生身上了,只聽他反復說得最多的就是:“你這樣通是做著夢吧?子曰的話,你曉得個半分不得?你這腸子肝花裏除了稀屎還有甚?秦漢的《左》、《史》你知道是甚?打量你這輩子也就是泥地裏拱的貨!你背書背個驢唇?對得上馬嘴不……”

我看他罵得滿嘴唾沫星子都濺到那學生臉上,那學生只能眨巴幾下眼,又不敢回避,我再看其他人,也都個個噤若寒蟬似的,還有那個吳梆梆,不知怎麽的,我覺得吳梆梆看起來有點不對,他的臉色很差,眼眶下面都是烏青的,眼睛裏也沒神,很困倦的神態,好像隨時一歪就能睡著過去,我想起之前那孔先生來歡香館吃飯留下假銀子的事,桃三娘說他要倒黴了,但是現在看起來,他倒暫且沒什麽特別不同之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