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海倫娜

“骨折六處,肌肉撕裂二十八處,挫傷十三處,腱肌撕裂四條,兩腎瘀傷。”

朝陽灑在我童年時代的臥室裏,照耀著媽媽淡金色的頭發,她在轉述醫生的診斷。我通過面前華麗的銀飾鏡子看她,這鏡子是小時候她送給我的禮物。它完美無瑕的表面是南方一座遙遠城市的不傳之秘,據說那座城市到處是吹玻璃的手藝人,我父親去過那兒一次。

我不應該在這兒,我應該在黑甲禁衛軍營裏,等著覲見馬庫斯·法拉爾皇帝,時間只剩不到一小時。與之相反,我卻坐在阿奎拉家族宅邸的銀色地毯和淡紫色簾幃之間,由我的媽媽和妹妹們照料,而不是被軍醫治療。你被審問了五天之久,她們都擔心死了,父親堅持說,她們想要見到你。我當時無力回絕。

“十三處挫傷而已,不值一提。”我的聲音沙啞虛弱。審問中,我一直努力避免尖叫。但偶爾還是會失敗叫出聲,嗓子就是這樣毀掉的。媽媽縫合了一處傷口,我在她收緊縫線時極力隱藏痛苦的表情。

“她說的對,媽媽。”莉薇亞十八歲,是阿奎拉家最小的孩子,看著我苦笑了一下。“事情還可能更糟糕的,他們本來有可能把姐姐剃成大光頭。”

我哼了一聲——現在大笑太痛,甚至連媽媽都露出了笑容,她在忙著給傷口塗抹油膏。只有漢娜還是面無表情。

我瞅了她一眼,她回避我的視線,下巴緊繃。她從來都沒學會掩飾對我的痛恨。她是我們家的老二。盡管在我第一次對她拔刀之後,她至少學會了不公開挑釁。

“這都是你自找的。”漢娜的聲音很小,但是既惡毒,又突然。我覺得她已經忍了足夠久。“這真惡心。他們本來不必折磨你來獲取這種消息,關於那個——惡魔的消息。”埃利亞斯。我很感激她沒說這個名字。“你本應該自願說出一切——”

“漢娜!”媽媽訓斥她。莉薇亞挺直身體,瞪著我們的姐妹。

“我的好朋友埃莉亞本來打算下周結婚的。”漢娜喊叫起來,“她的未婚夫卻死了,都是你朋友害的。你卻拒絕幫忙追捕他。”

“我不知道他去了哪兒——”

“你撒謊!”漢娜聲音顫抖,十年以上的怒火讓她難以控制自己。十四年來,我的學業都被擺在首位,壓過她和莉薇的一切。十四年來,父母對我的關切都超過另外兩個女兒。漢娜的仇恨像我自己的皮膚一樣熟悉,但這並不會減少它帶來的刺痛。在她眼裏,我就是死敵。我眼中的她,也是個眼睛冒火,雙頭怪一樣兇殘的妹妹,她還曾經是我最好的朋友。

直到我進入黑崖學院。

別理她,我告誡自己。我不能在面對毒蛇時,滿腦子想著她的指責。

“你本應該繼續待在監獄裏,”漢娜說,“你根本不值得讓父親去找皇帝,哀求他——雙膝跪地哀求他。”

老天啊,父親!不。他的確不應該這樣作踐自己——不應該為了我受這種委屈。我低頭看自己的雙手,感覺兩眼灼熱,全是淚水,又因此痛恨自己。可惡,我馬上要去跟馬庫斯攤牌。我沒時間內疚,沒時間哭泣。

“漢娜,”我媽媽的聲音冷硬如鐵,跟平時的她判若兩人,“你走。”

我妹妹囂張地仰起下巴,轉身氣勢洶洶地離開,像她本來就想走一樣。你能成為一名優秀的假面人啊,妹妹。

“莉薇,”過了幾分鐘,媽媽說,“你去看著點兒,別讓她拿奴隸們出氣。”

“這個,可能已經晚了。”莉薇嘟囔著離開。我試著起身,媽媽一只手放在我的肩膀上,力量大得讓人吃驚,硬把我推了回去。

她把一種特別有刺激性的油膏塗在我頭皮上最深的創口那裏,冷靜的手指把我的臉左右扭轉,眼睛裏帶著跟我一樣的哀戚。

“哦,我可憐的孩子。”她輕聲說。我感覺很無助,突然很想撲到她懷裏,再也不離開父母的保護。

相反,我把她的兩只手推開。

“夠了。”與其讓她看出我過於虛弱,還不如讓她以為我不耐煩。我不能讓她看到自己內心受傷的一面,我不能讓任何人看到那個部分。尤其是在我只能依靠自身力量的時候,尤其是在我幾分鐘後就要面對毒蛇的情況下。

我有個任務給你,他說過。他會逼我做什麽?鎮壓叛亂嗎?處罰造反的學者族?太容易了。我想到更可怕的可能性,然後迫使自己不要想太多。

在我身旁,母親在嘆氣,她的眼裏噙滿淚水。我身體緊繃。我害怕應付眼淚,像害怕別人表示親密的言辭一樣。但她的淚沒有流下來,她讓自己堅強起來——這是作為假面人母親必須學會的生存技能——然後伸手去取我的盔甲。她默不作聲,幫我穿戴它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