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 你好、再見、多謝(第2/6頁)

奧馬哈的路標是亮綠色底,上頭寫著白色字,偶爾也有白底黑字。這些路標九月全看得懂,也了解其間含義。不過她眼前這個路標是用風幹褪色的淺色木頭做成,高聳屹立,上頭刻了一個頭發插花的美麗女人,一條長長的山羊尾巴纏繞她的腿,受海風侵蝕的臉上表情莊嚴。精靈國度深金色的陽光在她雕工細致的頭發上戲耍。她有一對寬大、發光的翅膀,就跟九月遊泳獎牌上的女孩一樣。木刻的女人有四只手臂,各自伸向四方,權威地給予指示。朝東方的手臂指向九月身後的來時方向,有人在內側深深刻下優雅的文字:

讓你迷失方向

朝北方的手臂指向懸崖頂,上頭刻著:

讓你丟掉性命

朝南方的手臂指向大海,上頭刻著:

讓你喪失神智

朝西方的手臂指向一個小小的海角和愈來愈小的金色沙灘,上頭刻著:

讓你遺失真心

九月咬住嘴唇。她當然不想丟掉性命,所以直接排除掉懸崖方向,雖然她覺得她應該爬得上去。喪失神智也沒好到哪去,而且也沒有造船的材料,除非她想嘗嘗搭黃金筏立刻下沉的滋味。她已經迷失方向,往這個方向走了好幾英裏了;反正迷失方向的話就哪裏也到不了,而她確實想抵達某個地方,雖然她不知道某個地方在哪裏。總之是跟食物、床和火爐有關的地方,不像這裏只有精靈黃金和翻騰、冰冷的大海。

所以就剩下遺失真心了。

你我都已長大成人,一路走來,真心至少也遺失過兩三次,這個時候或許會忍不住閉上眼大喊,孩子,別走這條路!不過如我們先前所說,九月“有點無心”,而且自覺走那條路會相當安全。小孩子都這樣。

而且她看到遠方有煙,畫出稀薄的花紋往上飄送。

九月朝盤旋的煙奔去。在她身後,指點方向的美麗四臂女人合眼,搖了搖白樺木刻制的頭,悲憐、了然。

“你好!”九月邊跑邊喊,跌跌撞撞地經過僅剩的金磚、權杖,“你好!”

三個黑乎乎的人影駝著背圍在一個大鍋旁,一只真正的大釜——巨大、鐵制、做工粗糙。他們穿著體面:兩個女人身穿舊式高領連衣裙,裏頭有裙撐,頭發往後綁成厚厚的法式假髻;一個年輕男人,穿著一套可愛的黑色燕尾服。不過九月注意到的主要是他們的帽子。

每個小孩都知道巫婆長什麽模樣。疣很重要,沒錯,還有鉤鼻和殘酷的微笑。不過帽子才是決定性的要素:黑色的、尖尖的、帽檐寬大。很多人都長疣,還有鉤鼻和殘酷的微笑,但跟巫婆完全扯不上關系。帽子改變一切。九月打從內心深處知道,就像知道自己的名字一樣,就算她沒有揮手道別,媽媽還是愛她。而那天,爸爸戴上一頂附有金色飾品的帽子,突然間他就不再是九月的爸爸了,他變成軍人,然後就離開了。帽子有力量。帽子能把你變成不一樣的人。

他們的帽子不是用薄緞或包裝紙做的萬聖節巫婆帽,上頭還撒了亮晶晶的便宜亮片。他們的帽子是皮質的,陳舊厚重,皺得亂七八糟,帽尖太雄偉、沉重,完全不可能直挺挺地站著,所以倒向一邊。結構繁復的古銀飾散發著威脅的微光,別在帽子側邊。帽檐外展,稍微有點下垂,跟你想象中的牛仔帽一樣,不是做秀用的那種,功能是遮風擋雨兼防曬。帽子的重量壓得他們微微駝背。

“你好?”九月這次稍微禮貌了點——不過只有一點點。

“什麽?”其中一個女人從喃喃自語中擡起頭,厲聲回話。她單手拿著一本攤平的黑色書本,書頁都翻爛了。

“我說‘你好!’”

“沒錯,就是我。”

“什麽?”九月迷惑了。

“你是蠢蛋還是聾子?”另一個女人說道,一邊把一只驚恐的蜥蜴扔進大釜裏。

“哇!”年輕男人大喊,“一個聾小孩!多可愛啊!我們應該領養她,教她寫交響曲。她一定會風靡全村。我要幫她買一頂撒粉的假發三角帽!”

“我沒聾。”九月說,她肚子餓的時候脾氣超壞,“我也不蠢。我說‘你好’,你的回答一點道理也沒有。”

“禮貌,孩子。”拿書的女人說道,她的嘴角卷起殘酷的巫婆的微笑,“要是你沒禮貌,幹脆把規矩通通丟掉來當巫婆好了。”她凝神盯著大鍋,不滿地瞪了一分鐘後吐了口口水進去。“我的名字是‘你好’。”她若無其事地接著往下說,“所以你知道問題出在哪了吧。這是我的妹妹,再見,還有我們的丈夫,多謝。”

“他同時跟你們兩個結婚?這太奇怪了!”他們突然都眯起眼睛,挺直身軀。九月趕忙改口:“我是說——我的名字是九月。你們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