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第3/5頁)

他低聲說:“對不起。”

“對不起什麽?你又沒說錯。你拿了什麽給我?”她邊納悶邊揭開一片葉子,“是魚。”他再度在心裏咒罵自己。瑞德麗雙手捧起他的臉吻了又吻,直到整天跋涉積累的塵沙和疲憊從他腦海裏消失,這條漫漫長路也在記憶中變成一道明亮的光芒。

飯後,兩人躺著凝望火堆,瑞德麗把其余的詛咒教給他。他們已經把那名留青史的小偷變成了公豬,只差耳朵、犬齒和腳踝的最後三個詛咒,這時一陣緩慢、猶疑的豎琴聲傳來,有如夜色的漣漪,融入河水的低語。摩亙聽著那琴聲,沒注意瑞德麗正跟他說話,直到她將一只手按在他肩上,他才驚跳起來。

“摩亙。”

他突然起身,站在火光邊緣瞪向黑夜。他的眼睛習慣了月光,看見四處零星的火堆照亮了橡樹龐大扭曲的臉孔。四下無風,人聲和音樂在這片沉默中顯得微弱。他壓下心頭一股突如其來的,想用思緒折斷琴弦、讓夜晚恢復寧靜的強大沖動。

瑞德麗站在他身後:“你從來不彈豎琴。”

他沒回答。片刻後琴聲停歇,他慢慢吸口氣,恢復動作,轉身看見瑞德麗坐在火旁注視他,沒有說話。直到摩亙在身旁坐下,瑞德麗才又說:“你從來不彈豎琴。”

“我不能在這裏彈,不能在這條路上彈。”

“不能在這條路上彈,也不能在那艘船上彈。那四天你什麽都沒做——”

“說不定會有人聽到。”

“也不能在赫德彈,不能在安紐因彈,雖然你在那裏很安全——”

“我永遠都不安全。”

“摩亙,”瑞德麗難以置信地細聲說,“你到底什麽時候才要學著用那把豎琴?琴上有你的名字,可能還有你的命運。那是全疆土最美的豎琴,你卻連拿都不曾拿出來給我看。”

摩亙終於看向她:“等你開始學易形,我就學著再彈琴。”摩亙躺下,沒看見瑞德麗對火堆做了什麽,但火突然消失,仿佛夜色如石塊一樣落在了上頭。

他睡得不好,一直意識到瑞德麗在身旁翻來覆去。他一度醒來,想搖醒瑞德麗,想解釋,想跟她爭論,但那張臉在月光中看起來遙不可及,阻止了他。摩亙翻身,手臂橫在眼上,重新入睡。突然間他再度醒來,沒有原因,但他聽到或感覺到某種動靜,也許是醒來前夢的碎片,讓他知道自己驚醒其實是有原因的。摩亙看見月亮逐漸朝夜的深處移動,接著他面前突然冒出什麽東西,擋住了月亮。

摩亙大喊,一只手按住他的嘴。他伸腿一踢,聽見有人悶聲呼痛。他滾身站起,有個東西打在他臉上,讓他踉蹌地撞上一棵樹。他聽見瑞德麗疼痛又恐懼的叫聲,在余燼中綻開一道火焰。

火光照在六名商人打扮的魁梧身形上,其中一人抓著瑞德麗的手腕,在驟然亮起的火光中,她看起來畏懼又茫然。馬匹不安地騷動嘶鳴,人影在馬匹四周移動,解開拴繩。摩亙立刻往那裏沖,有人一拐子打在他肋骨上,他痛得彎下身,喘不過氣之余還罵著第五十九個詛咒。那賊本來抓著摩亙要扳直他,卻震驚地發出粗啞的叫喊,跌跌撞撞跑進樹林。瑞德麗身後的男人也突然驚得倒抽一口氣,放開她的手腕。她陡然轉身往那人身上一碰,他的胡子便著了火,在他跳進河裏之前,摩亙瞥見了那人的臉。馬匹開始驚慌,摩亙抓住它們的心智,添加平靜如月光的束縛,讓它們穩若磐石地站定,對動手拉扯的人渾然不覺。偷馬賊徒勞無功地咒罵,其中一人騎上馬惱怒地猛踢,但馬紋絲不動。摩亙發出一聲沉默的吼叫穿過他腦海,那人往後一倒從馬背上栽下。其他人四散開來,再度包圍摩亙,既惱怒又不安。摩亙理清腦海準備再發出一聲吼,正收檢他們思緒的線路,這時有東西從後面撲來,是那個從河裏爬起的男人。摩亙被撞倒在地,扭過身來,突然僵住了。

那是同一張臉,卻又不是同一張臉。他見過這雙眼,卻是在另一個地方、另一場打鬥中。記憶中的那人跟他眼前所見並不相同。那張臉厚重、潮濕,胡子燒焦了,但那雙眼睛太沉靜、太充滿算計。一只靴子從後方狠狠踢中摩亙肩膀,他滾到一旁,但為時已晚,有東西擦過他的後腦勺或者腦海,他分不清是何處。一聲雷鳴般的巨吼在眾人頭上炸開,摩亙將臉埋進蕨叢,牢牢握住對馬匹的束縛,仿佛那是全世界唯一穩固的一點。

巨吼聲緩緩回蕩消逝,摩亙擡起頭,這裏又只剩他們兩人了。馬匹安詳地站著,完全不受嘈雜的人聲和四周暗夜裏動物尖叫的驚擾。瑞德麗跪倒在他身旁,痛得皺起眉頭。

他說:“他們有沒有傷到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