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第2/5頁)

兩人勒住馬,順著路往前看。太陽下山,橡樹糾結的影子消退,這條路躺在暮色中,看起來疲倦灰暗,似乎沒有盡頭。橡樹蔽頂,路兩側的樹枝幾乎相觸,這些樹看起來相當疲憊,車輪揚起的灰塵讓樹葉暗無生氣。夜已沉靜,車馬都已進城,遠處森林是模糊的灰,隨即是黑。一只貓頭鷹從這片灰色中醒來,唱出一道謎題。

兩人再度策馬前行。天空轉黑,月亮升起,在森林中灑下一片乳白的光輝。他們一路伴著月亮愈升愈高,直到影子落到腳下的成團黑葉間,最後滿地黑葉終於全變成摩亙眼中一整片廣袤的黑暗。他勒馬停步,瑞德麗也在一旁停下。

不遠處有水聲。摩亙滿臉塵沙,疲憊地說:“我想起來了。我從風之平原南端走出來時,曾經越過一條河。河跟這條路一定是同方向。”他策馬離開路面,“我們可以在這裏過夜。”

他們在離路不遠處找到了那條河,河水在月色中是一道淺淺的銀帶。瑞德麗無精打采地坐在一棵樹下,摩亙則卸下馬鞍讓馬喝水。他在蕨叢間找到一塊空地,放好行囊和毛毯,然後在瑞德麗身旁坐下,頭埋進雙臂。

“我也不習慣騎馬。”摩亙說。瑞德麗脫下帽子,頭靠著他。

“而且還是拖犁耕田的馬。”瑞德麗喃喃說著,就這麽睡去。摩亙伸手摟住她,好一陣子保持清醒傾聽四周的動靜,但只聽到動物狩獵的悄密響動,聽到貓頭鷹振翅的窸窣。月亮下山之際,他閉上眼睛。

熾烈耀眼的夏日陽光和車輪艱苦的呻吟吵醒了他們。兩人吃過東西、梳洗完畢,再度上路時,路上已經滿是熙來攘往的車輛、攜帶行囊騎著馬的商人、從凱司納近郊農田運送作物或牲畜進城的農人,還有目的不明、帶著隨從和馱獸要長途跋涉前往朗戈的男男女女。摩亙和瑞德麗放慢馬匹的步伐,要把這趟為期六周的單調旅行磨到盡頭就得靠這緩慢的節奏。路上的人和車形形色色,從豬群到富裕領主都有,兩人混在其間並不顯眼。不時有商人想跟他們閑聊,但摩亙用沒好氣的回答打消對方攀談的念頭,一度還咒罵某個議論瑞德麗相貌的商人,嚇了瑞德麗一跳。那人一時滿臉怒氣,手緊攥馬鞭,然後看看摩亙那雙補綴過的靴子,看看灰頭土臉又汗涔涔的他,笑了,朝瑞德麗點點頭,繼續前行。瑞德麗沉默不語,低頭騎馬,一手握拳抓著韁繩。摩亙納悶她在想些什麽,伸出手輕碰她。她看著摩亙,臉龐蒙上了一層灰塵和倦意。

他輕聲說:“這是你的選擇。”

瑞德麗迎視他的眼神,沒有回答。最後她終於嘆了口氣,緊捏韁繩的手也放松了:“以前有個男人偷瑪蒂爾的豬,瑪蒂爾就在他身上施了九十九個詛咒。你知不知道是哪九十九個?”

“不知道。”

“我教你。六個星期下去,你罵人的話可能不夠用。”

“瑞德麗——”

“不要再叫我講理一點了。”

“我沒有叫你講理啊!”

“你的眼神就在這麽說。”

摩亙耙抓頭發:“有時候你實在太不講理了,讓我想到我自己。教我那九十九個詛咒吧,這樣我一路吃灰塵吃去朗戈的路上,也有些東西可以想想。”

瑞德麗再次沉默,臉藏在帽檐的陰影中。“對不起。”她說,“那個商人讓我很害怕,他可能會傷害你。我知道我對你來說是個危險,只是我先前一直沒意識到。可是摩亙,我不能……我不能——”

“所以你就想逃開自己的影子。也許你會比我那時候逃得成功。”她轉開臉。摩亙沒說話,繼續騎馬,看著炙熱的陽光照在前方若幹酒桶的金屬箍環上,終於擡手遮眼,擋住那強烈的反光。“瑞德麗,”他朝著眼前的黑暗說,“我不在乎自己的安危。如果有辦法讓你安全地留在我身旁,我一定會找出來。你是真實的,就在我身邊,我可以碰觸你,可以愛你。在那座山裏有一年的時間,我什麽人都碰觸不到。現在我看不出前方有任何可以愛的東西,連那些給我名字的孩子都死了。如果你當初選擇留在安紐因等我,現在我會納悶這樣的等待對我倆是否值得;但你在我身旁,總能把我的思緒從那個沒有希望的未來拉回此時此刻,拉回你身上——讓我就算吃灰塵也能吃出一點莫名其妙的滿足。”他看著她,“教我那九十九個詛咒吧。”

“我沒辦法教。”瑞德麗的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你讓我忘了怎麽詛咒。”

稍後摩亙還是哄她說了出來,打發漫長的下午。黃昏來臨時,瑞德麗已教給他六十四個詛咒,內容變化多端,從偷豬賊的發梢一寸寸咒到腳趾頭,最後把他變成一頭公豬。之後兩人走到路旁,河就在離路五十碼處。這一帶沒有客棧或村莊,許多旅人便在四周紮營,暮色中充滿遠處的笑聲、音樂、燒木生火和烤肉的味道。摩亙往上遊走去,徒手捕魚,把魚清洗幹凈,魚肚裏塞滿野洋蔥,拿回營地。瑞德麗已洗過澡,生了堆火,正坐在火旁梳理濕發。見到她坐在那圈光芒裏,踏進她的那圈光芒,看著她放下梳子對他微笑,他感覺喉頭湧上對自己的九十九個詛咒,咒罵自己待她竟這麽不溫柔。她從摩亙臉上看出他的心思,表情也隨之轉變。摩亙在她身旁跪下,將樹葉包裹的魚放在她腳邊,像一份獻禮。瑞德麗的手指一路撫過他的顴骨和嘴唇。